姜德书顺着密道一路狂奔,父皇大概早有提防,不然也不会建了这么长的一条逃生密道。
她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尽头,推开前面的阻挡物爬出去,出口竟然在闹市里,前面便是商贩驿站。
雪已经停了,四处银装素裹,寒风瑟瑟冷得她牙齿打颤,她拔了头上的簪子递给一个商贩,混入货物间随行。
所幸大皇子还抽不开手命人出来抓她,她顺利地出了宫。
商贩往南,而她要往西,因她那根簪子价值连城,商贩又送了些马匹与盘缠与她。
她费力爬上马背,前方入目白茫茫一片,不见人影,不见炊烟,冷得人心下绝望。
官道因为行人踩踏倒是十分干净,只有路边有片片积雪。
冷风自衣襟袖口间灌进来,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用力夹了一下马背,往西疾驰而去。
行了不知多久,她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脚也麻了。
马儿忽然嘶鸣一声停在路边,姜德书僵麻的手握紧了缰绳才勉强稳住身体,趴在马背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喘息。
她闭着眼睛,耳朵灵敏异常,突然听见前边林子里传来哭声,她一激灵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往里面看。
隔着林子影影绰绰能看到,几个人跪在路边,另有几个人高坐在马上,背对着她,哭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
她如今形单影只手无寸铁,不能也没有能力多管闲事,可是那些人就在转角处,她避不过,只能尽量安抚马儿不发出声音,等那群人走了再前进。
“大统制,前面有人挡了路。”
符奚坐在马车内,他带了张几乎蒙住整张脸的银制面具,语气不耐:“你如今不中用了,要杀要剐都随你,怎么这种事也来烦我?”
随侍克启低头道:“属下不敢,只是这些人身上带着盘瓠蛮人的印记,却装作拖家带口的汉人模样呼救,属下不知如何处置,请大统制定夺。”
符奚突然来了兴趣,冷笑一声道:“盘瓠蛮人已进临州,我便猜到京城有变,没想到他们的人已经近京。”
他忽然捂住心口咳嗽一声,目光带着蚀骨的温柔,自言自语:“我答应过书书做忠臣,必然要保她父江山。”
他瞬间撩开帘子跃上马背,驱马越过人群来到最前方,看了一眼面前求救的几人,幽幽道:“所求何事?再说一遍与我听。”
他说的随意,面上也带了温和笑意,声线却低沉可怖,气势更是骇人。
京城已封城门,盘瓠蛮人无身份证明无法入城,便无法接收京中消息传递回临州,在路上苦等行人帮忙无果,见到这人车驾便求了上来。
他们猜不到符奚的身份,却被他身上气势所摄,抖着声音回:“大人,我们全家进京投靠亲戚,可是不小心丢了路引无法进城,孩子还小受不得冻,求大人行行好送我们进城。”
符奚轻飘飘扫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煞有介事地开口:“是吗?”
盘瓠蛮人忙应承:“是,求大人”
突然马儿嘶鸣着跃起,然后急停下来,马蹄重重的踩在地上,地面剧烈震动,马儿前面站着的几个人慌忙住了口,吓得脸色惨白,瘫软在地。
符奚身后随从驱马走上来,把几个人团团围住。
盘瓠蛮人猜到自己大概惹到了不能惹的人,其中伪作父的男子忙跪下请罪,翕动着嘴唇求饶:“大人饶命,小的们赶路日久,困渴难耐才失礼求助于大人,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大人不快,还请大人不要跟我等小民一般见识。”
“我等再去回路找找,定然能寻到路引,不敢劳烦大人。”
符奚笑了笑,忽的拔出腰间的剑,直指地面,随从也跟着拔出剑。
剑面映着雪,反着清泠的光,也带着主人的怒气。
他问:“去哪里找?”
盘瓠蛮人纷纷跪倒在地缩在一起,抖个不停,几人身后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眼看就要大哭,伪作母女子赶紧捂住他的嘴。
符奚耐心用尽,厉声道:“快说。”
伏在地上的男人抖地如秋风落叶,往身后护了护妻儿,哆嗦着重复:“我说,我说。”
“我们从西面来,大概就落在西边的道上,我们自去找,不敢劳烦大人。”
符奚状似所有所思:“我就从西方来,怎么没见到什么路引。”
跪在地上的男人顿了顿,忙道:“大人是做大事的贵人,怎么会注意路引此等小物件,许是没注意。”
符奚突然不开心地皱皱眉,瞬间挥剑砍掉了他一条胳膊。
那人应声倒地,捂着胳膊痛苦地哀嚎,女人孩子吓得尖叫,爬过去嚎哭。
他语气带着浓重的惋惜:“你们装得倒是像,只是我不喜欢满口谎话的人,给你们说实话的机会,奈何你们抓不住,真是可惜。”
盘瓠蛮人看了眼他身后的魁梧随从,知道自己反抗无用,只能忍下求饶:“不敢绝不敢欺瞒大人,小的们扰了贵人安,我们这就走,不敢再阻大人车马,求大人饶命!”
符奚收了剑,摆摆手:“既然求助于我,我怎么能不助呢?”
他语气里是十足的抱歉之意,就在盘瓠蛮人以为事有转机的时候,听到他继续道:“盘瓠蛮人自然要回到盘瓠蛮去,京城可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说罢挥了挥手命身后随从上前,他们扬了捡,下一秒就要往下刺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此地离京城不远,姜德书来不及反应,不知是良知使然还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马儿不肯走,她只能跳下马跑了过去,大喊:“住手。”
大梁的百姓都是皇室子民,她的一切尊贵荣华都自万民供养,她无法装死。
她跑到跟前,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渺小,马儿十分高大,铁蹄踏地,威严吓人。
马背上的男人身形高大,一双阴翳双眼透过面具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她盯着雪地太久,抬头望着他,眼眶酸涩,抑制不住地流泪。
他手中的剑刃反着锐利刺眼的光芒,压迫感和恐惧感使她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马儿只要跺一下脚,便吓得她站不稳。
她紧紧握住拳头,哆嗦着质问:“大梁律法,不能”
她话未尽,面前的人突然极惊恐地瞪圆了眼睛,捂着心口剧烈咳嗽,忽然口中溢出鲜血,下一刻便晕了过去,一仰身就要栽落在地。
自他口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唤,被风吹着,她听不清。
克启忙跳下马接住符奚,迅速将人抱进了马车内。
姜德书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这突然的状况是因为何。
方才那个抱人的男子走出来,命人抓了地上跪着的一家人,然后抬眸死死盯着她,活像要吃人。
姜德书吓得血液倒流,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她来与不来都救不了任何人,如今还搭上了自己。
男子忽然叹了一口气:“罢了,走吧,主子时常认错人,既然她与夫人有几分相似,便饶她一命吧。”
说罢一众人马掉头往京城方向而去。
姜德书独留在雪地里,看着眼前狼藉。
半晌,她回身去寻了自己的马儿,沿着官道一路往西,越进入西部腹地一带,道路越崎岖,且积雪难行,入夜以后,雨雪开始上冻。
为防夜行遇到丛林野兽袭击,而且马儿也受不了了。一路没见到半个追兵,看样子大皇子如今还顾不得她,。
她就近找了一个镇子,寻了个角店休息,依旧解了身上首饰递过去,叫了一份汤饼,勉强撕碎泡了几片吃了下去,便再也吃不下去了,好歹热汤果腹,舒服了很多。
约莫四更天的时候,她突然梦魇了,好不容易挣扎着醒了过来,吓得灌了几口凉水,便再也睡不着了。
离天亮还早,她穿衣起身,看窗外雪落满院,下去给马儿喂了草,看见它怏怏的样子,十分歉意的摸了摸它的鬃毛安慰。
忽然想到父皇拍着她的手为她安排出路的模样,没忍住落下泪来,父皇只怕已经殒身了,如果她能够早一点回来就好了,只要早那么一点,父皇也不会受害于大皇子。
她向着东方跪下三叩头:“舞阳送父皇。”
她哀恸半晌终于起身,前方院角有一株梅长得奇好,上半夜下了大雪,现在才堪堪停住,却还有零散的雪花飘下。
梅花枝干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走了过去,在一束被压弯的梅枝面前,拢着袖子轻轻拂去积雪,梅枝失去压迫,弹了回去,树枝上已融化的积水,淋了她满脸,有一滴恰好落在她睫毛上,她抬手,轻轻擦净。
大概是被雪水激的,她刚擦干,忽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止父皇,还有符奚,他因为自己,如今还不如从前,竟似活在地狱里了。
她擦着泪,遥望远处,呆呆的出神,想到父皇曾言要与母妃合葬,拍拍头上的雪,宽慰自己:“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1。”
“若不深究,父皇和母妃此生也算共白头2。”
说罢挪了挪已经酸麻的双腿,低头轻轻捶打解乏。
“你要和谁白头?”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诗经·葛生》。
2引用网络诗文,出自孙笑川吧,作者网名:福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