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个人的血液,大概有只有一桶。
一桶一桶,徵喜殿中的地面已经铺了满满满一层,之所以说是一层而不是一滩,是因为不少鲜血已经凝固。血液不断汇聚,又不断再次凝固。人脚踩在上面,粘着鞋底,在抬脚的一瞬间又扯出红色的短线。伴随着鼻尖一股一股的腥味不断上涌,铁锈味浓郁地化不开,味道进入人的鼻腔,接着便会带起胃部阵阵皱缩。胃液翻涌。
宫涟涟极力压制自己脑中升起的想要逃窜的念头。
王府的丫鬟在宋孝全安排下已经纷纷逃窜,撤出徵喜殿。她恍惚意识到这可能就是秦子渊计划的一环。
没想到,都重生一世了,她还是没法子吃透小王爷的心思。
这一猜测在文斓曦用一把玉簪刺入女眷喉管后得到了证实。
宫涟涟见吴侬语出手后其实并没有多惊骇,可当文斓曦断然出手后却被吓得脸都惨白几分。
究竟还有多少是她所不知道的?
竟连一向端庄典雅的楚淮王妃都跟着杀了人,可笑的是,平日文斓曦喜好念佛诵经。
屠杀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受邀而来的宾客,没有一个活着走出楚淮王府。届时的宫涟涟已经仰躺在断肢残尸之中。
她身体没有一点儿气力,腿只要是想站起就阵阵发软发抖,压根就连直立站起都做不到。说不清是谁的手硌在她的腰下,混合了多少人的血液黏在她衣服上,冰凉且湿哒哒。她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剥离了身体,飘忽地游荡在身体上方俯瞰着自己无力的身躯。
郑国公、陈国公、户部尚书季林、吏部侍郎赵念思、太子少保厉怀书、少傅李辉……
一共三百六十无人,皆死于楚淮王府。
小王爷的生辰,成了三百六十五人的忌日。
李辉身侧的青袍青年挣扎爬起,随意从脸上扯下贴合紧密的面皮,露出一张姿容出尘的脸来。
魏书生的脸。
“一切顺利。”
说这话时,门扉开合,徵喜殿钻出一个年纪十六七的少女来。清丽的少女挽上魏书生的手臂。见到小少女后,魏书生眼中藏不住地雀跃,嘴角不住漾出笑意。
二人亲密依偎着,对漫及脚面的血污置若罔闻,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文斓曦与吴侬语二人也前后围到秦子渊身后,两人相识一笑,笑容深处带着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一群刽子手。
“该执行下一步了。”文斓曦提议。
秦子渊点头,瞥了眼魏书生。
“新的身份已经安排好了?”
“已经准备好了。”魏书生点头回应。
“这老头子李辉也真不干人事儿啊。啧啧——光是府里豢养稚童就有几十人之多。廖祈那边儿放出的消息,说是京城这几年有不少小儿走失案。如此看来,都是这老东西捣得鬼。畜生不如的东西都能当上少傅……”
秦子渊不动声色转头看向文斓曦,似乎不愿多听有关李辉的事儿一句。
文斓曦上前一步,她面上还沾着污血,头上白色的玉簪血迹斑斑地插在乌发间。
“卫国公没处理,小妾和那庶子已经死了。卫少卿知道真相怕是会难过一阵,毕竟如果庶子不死,整个卫国公府就要被那妾室及其庶子私吞走了。对了他生母也在前阵子被那妾室毒死了。”
“殿下……透露给他?”
“说吧。”
“本王也不想他还是一个孱弱无能性子,未来卫国公府是要交到他手中的。他的天资担当的起。”
“还有——”文斓曦继续道。
“神武军已经筹备好了,王爷您看……”
秦子渊抬起一只手,制止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文斓曦。
“都退下吧。”
几人相视一眼,接着先后出了徵喜殿。殿门开关,直到最后一声响动也归为寂静。
百千烛火寂寥地燃烧着。
有什么东西在宫涟涟脑中一闪而过。她琢磨着,猛然想到梁上白蜡的数目似乎是三百六十五支。前日,宋孝全来跟她禀报时她也并未多留心,只当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寓意,却没想到……
没想到啊……
她仰面向上,烛火晃得她眼痛,待面上一串凉意宫涟涟才恍然觉得自己飘忽的魂魄还暂且寄居在肉体之中。
已经没有血管新淌出鲜血了,又是哪里传来的凉意呢
宫涟涟思考着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原本胸有成竹的计划此刻已经湮灭为一滩泡影。
精致的妆容也淹花了。
她正在思索着,忽地视野一暗,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宫涟涟泪水翻涌,嘴唇翕动,像一只在泥浆里干涸挣扎的鱼一样嘴唇一张一合,细看之下粉唇已然泛着白。
活阎王在摸她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否触怒了秦子渊,可她控制不住,泪水就是滂沱而下。宫涟涟想缩进污血里,可是身体只是不断的抖动,那种从身体传来的细微颤动她无论如何用力用控制不住。
牙根都在发抖。
“涟涟怕我。”
不……我不怕……
宫涟涟想出声否定。然而嘴唇细微的颤动几下,喉咙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显然,如果承认了秦子渊怕是会毫不留情地杀她。
又一滴泪珠在她眼眶汇集,直到眼角再也保护不了这滴泪水,这滴泪水才缓缓形成一团涌出。它极快地流过眼尾,也极快地丧失温度变得冰冷。
一如宫涟涟此时心,沉沉地汇入漆黑之中。
“为什么哭呢?”
秦子渊撅起了嘴,宛若一个对玩偶不甚满意的稚童。他去触宫涟涟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躺在尸首上的宫涟涟瞳孔瞪圆了,犹如一条将死的鱼,瞳孔黑而散大。
她还不能死。
这么多人都死了,她不能死。
她这一把老骨头已经活够了,可是那么多人都没活够。那些官员,那些女眷。这场血筵只是一个开端,未来秦子渊登上皇位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她怎么能惧怕……
她不能!
在心中宫涟涟这样疯狂地告诫劝慰着自己。
她一向性子坚韧又擅长忍耐,没有什么苦楚是她不能忍受的。从赌徒爹爹去世,到与身为绣娘的母亲相依为命;从皮肉生意里挣扎苟且,到王府里为奴为婢……
什么样的打击老太妃都受得,什么样的荣华老太妃都经历得,左右不过一死。
她都死过一次了。
呸!
有什么好怕的。
这一刻,宫涟涟彻底想通了,她看着秦子渊渐近的手,目光灼灼如利剑,连身体也再这一刻挣脱对死亡恐惧的桎梏。
她向秦子渊亮起獠牙,白而光洁的贝齿此时变成宫涟涟唯一锋利的武器。
宫涟涟咬向秦子渊的手指。
钳制住,用力!
她一眼不眨地看着秦子渊那张脸。
他高高的眉骨投下的阴影盖住了他的眼瞳,但是宫涟涟可以观察秦子渊的唇角。他下颌附着的每一丝面部肌肉在以往都带着秦子渊特有的丰富情感,悲伤抑或是喜悦。
宫涟涟跟了秦子渊几十年,她揣摩不到秦子渊的心思却唯独在这一点上做得极好,因此也能对秦子渊的心思略加判断一二。
可是……
面前的秦子渊却是一反常态的瘫着张脸,阴翳的脸像是贴在他面上的人皮面具。
宫涟涟放松了咬着秦子渊手指的力度。哪怕秦子渊在挣脱宫涟涟钳制后会立刻跃起夺了她的性命呢,她也要松开。
她偏要压上性命去赴这场赌局,她赌秦子渊不忍杀她。在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后宫涟涟脑中一片清明。
那一小截手指留着血,秦子渊瘫着张脸,手指动动,看了一眼那带着几颗牙印的手指。
“呵。”
突然间,他就这么笑了。
一小声轻笑炸裂在宫涟涟耳边。
“徵喜殿这下也有本王的血了。”秦子渊带着调侃道。带着漫不经心,就像刚刚只是去后院幸苦割了茬肆意生长的韭菜。
胸口压抑的愤怒从屠杀的开始就一直积聚着,终于,在秦子渊说出这句话后达到了顶峰。
嘭地一声,从宫涟涟胸腔炸开。一向性格温吞的宫涟涟红了眼,她呼吸急促,砰砰——
心脏似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你这样的暴君,倒不如没有的好!”
她说出了深埋在心中几十年的那句话,甚至未多加考虑过。
言语如刀剑,杀死了秦子渊。
秦子渊偏头动了动耳朵,似乎没听清。‘你这样的暴君,倒不如没有的好?’这几个字他字字认得,可此时灌注于脑中,再串连起来,他却不知道什么意思。
一定是他耳朵聋了。
刚刚谁说话了?
一定是错觉。秦子渊不相信这句话。
他伸手触及小家伙儿的头顶……
宫涟涟怒目视之,这么会有这么没有廉耻之人。
她脖子僵硬地挺着,从喉咙发出绝望地嘶喊。
“你没听到吗?全天下的百姓都不需要秦子渊你这么一个暴君!”
这一句榨干了她所有力气,她像是生机顿失的花朵极快地枯萎在污秽之中。
眼泪决堤而下。
宫涟涟原以为自己方才已经哭得流不出眼泪了,可是在吼出这句话后,眼泪依旧成串的涌出。
老太妃不能看着秦子渊一步步走向前世的老路,也不能看着无辜的生灵在秦子渊的铡刀下苟且。
要是能喊醒他就好了。
“涟涟。”秦子渊声音发涩,断断续续。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