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很少做噩梦,如今时常惊醒,因怕梦呓被森听到,所以只在他不在家时合眼,好在我不太需要睡觉,不觉困难,可森呢,他才辛苦。
家里重担全部压在他身上,既要处理父亲后事,应付警方和媒体,又得照顾自我封闭的母亲……虽然很想帮他,但我自顾不暇,不碍事已帮大忙,尚要计划何时逃跑。
一年之间闹出太多事,应该尽快离开,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身。
我尝试接近阿米娜,希望她对珊娜的疼爱能助她恢复些理智,但她对谁都没太大反应,似一具丢了灵魂的行尸,一直颓废在病房中。
医院为悼念安医生而为安夫人腾出私人病房,不可能无止境地让她住下去,这一晚,我在房外听见森忍无可忍的斥责。
“妈妈,醒醒吧!现在最是我们该团结的时候,我们有太多太多事要处理及面对,我可以退学找工作,但薪水绝不够负担我们的房子及生活,Trois-Rivieres这么小的城镇所有人都知道凶杀案发生在我们家,房子能否卖出去也是问题,所以你必须坚强!父亲过世已是事实,你不能再这样逃避下去,你还有我和乔伊……”
“妈妈,你有无听见我说话?妈妈……妈妈!”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阿米娜的状况,这段话像一段诡异的独白,无论森说什么,对方依是毫无反应。
我躲在拐角处,看见病房门开了又关上,森一脸挫败地走出来,闭着眼靠在门前。
原来人不流泪也能显得如此悲伤。
我们之间只有几步路,我想上前安慰一下,可最终还是留在了阴暗处。
说什么呢?任何话出自我口都是讽刺。离开才是对他们最大的仁慈,偏偏又走不开。
每天告诉自己一次,无需有恻隐之心,人不是我杀的,意外在我掌控之外。
古人说,祸不单行,那珊娜死了,安医生死了,杰也介乎死亡边缘,厄运该耗尽了吧。
似乎并不如此。隔日,医院通知阿米娜退院,她不肯,经过一番争执,趁护士离开房间时从七楼的窗户跃出,当场断气。
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警方都知前因后果,很同情森,阿米娜自杀亦无疑点,办完手续就劝他节哀顺便。
在警察局的走廊找到他,面如土色,目无焦距,但森依旧没有落泪,细想想珊娜死时也没哭,他是这样一个男人。
我上前紧紧靠在他身边,他无拒绝我亲昵的举动,微微颤抖着握住我的手。
这个人突然之间失去所有亲人。
骨牌效应,祸越闯越大了……
过了不知多久,森终于松开我的手,问——“你想好了吗?你可要对警方说出那晚发生的事?”
我反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忠于自己的感受。”
我觉得他有话要说,暂且不表态,果然,他比道——“母亲火化后我会离开这里。”
“丧礼不就是后天吗?”
“嗯。”
“这么快……”
“嗯。”
“要去哪里?”
“多伦多。”
“你读书的地方?”
“下学期不能读了,得找份工作应付日常开支,爸有份微薄的人寿保险,可在房子卖出前支付住宿,但并非长久之计。”
“一定要这么匆忙吗?那个凶手还生死未卜……你不想等案子有个明确了断再走?”
“警方会随时跟我联络,如今我只想避开一下,已有四个杂志记者要求采访,家庭惨剧是媒体与大众的最爱。”
我缓缓站起身——“那么,这就是我们说再见的时刻?”
他深深凝望我的眼睛,仿佛想窥探里面的秘密。
你想说什么呢?森……
修长的手指慢慢在空气中绘出答案——“生活或许会有些艰苦,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
我睁大眼睛——“是吗?你愿意带上我?”
“现在我无法承诺太多,只能说我会尽最大努力让我们好好生活下去。”
鼻尖一酸,泪水涌出眼眶。
“我保证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回家开始收拾东西吧。”
外面天已黑,熟悉的月亮斜挂在夜空,路灯把森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今晚,一个男孩家破人亡,月亮却不会因此改变轨道;繁星比平日更灿烂,世间万物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运作,森必是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的背脊挺直,步伐稳健,让外人察觉不出丝毫萎靡。
好样的,他并不打算自怜。
我们在附近五金店买了三打纸箱,一直清理到凌晨。
安家人不囤积,但收拾一整个家的东西还是颇需要些耐心。我特别不喜欢零碎东西,从小便如此,心理医生曾劝我培养一些储存小东西的习惯,比如一般小女孩喜欢的贴纸,照片,明信片,日记本,我却一点兴趣都没有,我需要的东西都存在大脑里,无需物件提醒。
珊娜却有很多收藏品,一盒盒的,满满都是与家人的回忆和成长点滴。住了她房间大半年,从无碰过这些东西,如今按森的指使过滤——书籍都扔掉,背景相同的照片只留一张。
安家的家庭照张张都美丽似电影画面;恩爱的年轻夫妻,白色婴儿车,野花盛开的乡间小路,绿油油的庄园,粉装玉琢的婴儿,穿水手服含笑看着妹妹的男孩……
呵,小时候的安森就气宇不凡,无稚气,是个英俊的小大人。
然而,他们的笑容越看越刺眼,狠狠合上影集,统统扔进垃圾箱。
不,不是我,他们不是我害的,我只想藏在一处直到刘宇翔出现,谁知会闹出这些事?
一张纸突然从一本书中掉出,我停下机械般的动作,捡起来,第一行写着——森,抱歉无法亲口向你道别……
字清晰整洁十分漂亮,明显是一封私人信件,我好奇地读了下去。
想对你说的话太多太多,见面时却一句都没能说出口,唯有在午休时坐下来写这封信。你应该不记得了,我小学刚转来这陌生的城市时,语言不通,没有一个朋友,午饭被同学取笑饭盒里的东西古怪噁心,你当时什么也没说,可第二天带来同样的食物,还吃的津津有味,你在学生之间那么有威严,人们很快不再针对我,这件事我一直藏在心里。
意外吗?毕竟上了中学后我们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我却从未提起过小时候的任何事。一直以来,我只希望你印象中的我,是那个上了初中以后,脱壳而出的我;自信开朗,受老师同学爱戴,成绩有资格跟你比拼,但如今要离开了,蓦然发觉有些心底话很想让你知道。
可能十七岁的我们没资格说什么喜欢,毕竟大学会是一个新天地,未来还有更广阔的世界等着我们,我不知将来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我只知在这一刻,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从九岁开始,你认真的表情,运动时的英姿,待朋友的温柔……从你在食堂若无其事地吃着一只只鸡爪时,我就无法不去关注你的一切。
或许你会想,现在告诉你这些有何意义……对不起,森,我是一个如此不坦率,不可爱的人,未来若有缘希望我们能在多伦多重逢;当我们都大一些,当你的家庭负担不再那么沉重,或许那时我会向你索取一个答案。
直到那时,请珍重,我亲爱的朋友。
方娅童。
信上的日期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告白信,为何会夹在珊娜的书里?森看过了吗?
我想像着写信的十七岁少女——方娅童……这个人在多伦多。
楼梯传来脚步声,我连忙把信叠起来,扔进垃圾袋。
森来到门口,见杂物都已收得收得七七八八,有点意外——“效率真高。”
“嗯,最后一个箱子了。”
“我做了宵夜,休息一下吧。”
我随他下楼,先前一直觉得狭小的房子,不知是因东西都打了包还是因突然少了两个活生生的人,竟犹如父亲华湖祖屋般巨大。
目光总落在安医生的安乐椅和厨房那条碎花围裙上。
不,不是我杀的,他们不是我杀的!我没想他们死,不是我的意愿!
一只手忽然在我面前挥动,我猛地抬头,对上森幽潭般深邃的眼眸。
“怎么了?”他问。
“什么怎么了?”
“不好吃吗?你一直望着食物发呆。”
这才发现额头布满冷汗,佯装无意地擦掉。“很好吃,只是没什么食欲。”
“强迫自己吃一点吧,中午以后就无进过食。”
我乖乖往嘴里扒一大口面条,味道明明不错,却犹如嚼蜡。
耳边似有个细小的声音不断重复:你害死他全家,竟还有脸在这里吃他煮的面!你是被诅咒的孩子,跟你扯上关系的人一个个都死了……
闭嘴!我在心中呐喊,闭嘴闭嘴闭嘴!
饭后,我洗碗,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试图淹没耳边的声音,可它还在那里说:真以为刘宇翔在找你?他痛恨你父亲,巴不得你消失,怎可能到处找你……他永远也不会出现。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手中盘子滑落,散了一水池。
什么道理,完好的东西一旦破碎,碎片锋利无比,片片都具杀伤力。
血自指间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森下一秒冲入厨房,看到我的手,二话没说把我抱到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