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2月,一切都好像按了快捷键。
虞灿和赵翊都特别忙。
他学习加工作,两头兼顾,偶尔还得离开遥城。
她的实操课也是一波接一波,大冬天背上画具去山上写生,手冻得不能动,还有该死的小组作业,专业考试也快来了。
巴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
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一直压在心上的英语考试终于考完了。
她走出考场,心里轻松了一截。
赵翊在走廊等她。
他不爱穿厚衣服,觉得累赘行动不方便,上身就一件羊毛衫和外套,头上戴着顶黑色鸭舌帽。
进考场之前他们约好了等会儿在楼下见。
她着急下去见他,一直望着下面,突然被一扯,拽进别人怀里。
赵翊捂住她嘴,不让她惊叫出来。
她抬头看清人,踹了他一脚,笑骂:“你不是说在楼下等?”
“想早点看见你。”所以就上来了。
他俩一个礼拜没见了。
他把她的手往自己包里一揣,随着人潮下楼。他虽然穿的薄,但体温却不低,非常暖和。
她在他手心挠了挠,觉得他好像有点变化,看了半天。
“你是不是变白了?”
胡嘉运老说羡慕他不会被晒黑,但实际上还是晒黑了的,现在冬天慢慢变回来,天天见不觉得,隔一段时间见,这种感觉就很明显。
这种冷白皮。
她都羡慕了。
“白什么白。”他其实更喜欢小麦色肤色点,所以夏天都没防晒过。
他把鸭舌帽取下来,往她头上一压,“耳朵都冻红了,这么不抗冻?”
“嗯哪,不像你,火人。”
“你,冰人。”
虞灿穿着件卡其色羊绒大衣,脖子上系了条米色围脖,小巧尖尖的下巴埋在围脖里,笑起来杏眼明艳漂亮。
说实在的,她虽然怕冷,但为了好看一直穿的不多。她知道自己这个臭毛病,可是一直没打算改过。
有人批评她穿的少。
很多人叮嘱她多穿点。
但只有赵翊直接把帽子压她头上。
拽过她的手装进自己衣服口袋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年的寒流来得晚,总之气温胜过以往的任何一年。
……
冬天是吃火锅的黄金季节。
红油和番茄锅底咕嘟咕嘟冒着泡,包浆豆腐宽粉土豆片鸭肠几盘一起放进去,等个几分钟的时间,夹起来往各种干碟油碟牛肉酱里一钻,渗入味儿,完了往嘴里一放。
那个滋味儿,香辣麻辣酸辣各种美味从舌尖香到了脚后跟。
虞灿平时不吃辣,但冬天除外,尤其是吃火锅的时候除外。
赵翊电话响了,他指了指示意自己出去一下。
她比了个ok的手势。
送餐机器人端来一碟基围虾,服务员热心地问需不需要帮忙填调小料。
“好,谢谢。”她叮嘱:“别放葱,他不吃。”
赵翊闻言略停顿,拍了下她的肩才出去。
电话是公司打来的,说了些业务方面的事。
打完电话后,他在楼道里复盘了一遍要点,记在备忘录上。
然后回了一条短信。
虞灿没有开始吃,一直在等他,手剥了满满一碟虾仁,见他回来,给他推过去。
他往那一坐,笑看那碟虾,“你搞什么。”
哪有她给他剥的道理。
她拿了张卫生纸擦手:“我说了你是公主嘛。”
火锅店生意火爆,来吃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的座位紧邻落地窗,望下去便是繁华的城市路口。
第一次有人送他地球仪,第一次有人送他花,第一次有人给他剥虾。
虽然说出来挺矫情的。
但他确实后来偶尔失眠的时候,两手垫在脑后,想到这么个事会情不自禁的笑。
他拿着筷子夹起一颗,看了两秒,蘸了点小料,“张嘴。”
她依言张嘴。
赵翊把第一个虾仁喂给她。
虾肉鲜美有弹性,嚼两下就化了。
但是那种亲密,亲昵,与所爱之人共享味觉的感觉腻在心里能黏住人的血液。
他也往嘴里放了几颗,看看别处,又看回来。
“别笑。”
“谁想笑”
还不是忍不住。
……
两人说说笑笑,吃了将近两小时。
她说:“我过段时间要去三亚,接了个直播活动。”
“具体什么时候?”
“下周,大概是圣诞节那几天。”
“嗯。”他问,“喝饮料吗?”
她正咬着宽粉,点点头。
他给她倒了杯大麦茶,碰了下杯壁,“热的。”
这里离学校不远,他们走路回去。
她吃的有点撑,靠着他的肩膀。
赵翊拍拍她手背。
她把手放进他的手里,放完才发现她在这个过程里完全没有思考,这个反应和动作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
商场里有家精美的饰品店。
赵翊拉着她进去,穿行了两个货架,找到一对耳套。
她起先以为他要戴,结果他出门的时候把标签扔了,戴在她头上。
毛茸茸的耳罩,戴上暖和不少,但老是听不清他讲话。
她把耳罩取下来让他放包里:“先收起来,回去再戴。”
“有件事要告诉你。”赵翊语调正经不少。
“什么?好事还是坏事?”
他想了,他跟她交往,是要长久的事,他家里的情况,她应该要知道。
下一个路口就是校门口。
一辆轿车驶过带来一阵凉风。
他的手先于凉风从后面捂住她的耳朵,两人一挪一挪地往前走。
“什么事,你快说。”
他胳膊一放松,搭在她肩上,变成抱着的姿势,语气倦倦地:“关于……”
“滴滴滴滴!”
十米远的位置停了辆车。
车打了两下喇叭,声音刺耳。
他俩朝那边看过去。
车窗打开,孙淑华从车上走下来。
他的表情在这一刻瞬间严肃起来,下意识看了眼虞灿。
没想到她一脸笑意,带着他朝对面走过去。
他拉都拉不住,“虞灿,”
“澜姐!”她叫到。“你怎么来这边了?”
孙淑华直直看着她旁边的人。
“这是我男朋友,赵翊。”她转头给赵翊介绍:“这是孙……”
冬风吹过落叶,她清晰地听见他喊了声。
“妈。”
虞灿疑惑又震惊地看他,嘴巴微张。
——妈?
澜姐是他妈?
赵翊的表情更复杂。
孙淑华仍是一脸淡然,对她微一点头,表示听到了。然后把目光移向赵翊:“刚刚不是说没时间?”
杜存希趴在车窗上看戏。
……
吃火锅的时候赵翊收到孙淑华的短信,说杜存希想来他学校看看。言外之意让他当导游带人家转转。
他回了句:没时间。
结果在校门口遇到。
而虞灿这边,她向来秉持事不成不声张的原则,因为和孙秋澜的合同没真的敲定,没跟他讲过这个传媒公司的事。
孙淑华让他们都上车,换个地方说话。
他俩在车上互通了信息。
他才知道原来他妈想签她。
她才知道原来孙淑华就是孙秋澜。
……
四人在一家茶馆,两两对坐。
赵翊倒茶,他情绪缓过来了。
虞灿抿了一口压惊。
澜姐竟然是他妈。
竟然。
是他妈。
“你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的?”孙淑华开门见山直接问。
赵翊和虞灿都在遥大读书,互相认识并不让人意外。
但是交往,另当别论。
长久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虞灿看向赵翊。
他虽然没看她,但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手,“10月份。”
看这架势,她心里判断他们母子关系应该不怎么好。孙秋澜处事强势。
这么一想。
不能让他一个人独自承受压力。
“孙阿姨。”她给孙淑华倒了杯茶过去,大方:“不好意思,以前不知道您是赵翊的母亲,以前多有冒犯。”
孙秋澜:“你冒犯什么了?”
这话换做平常人估计得噎得够呛,但虞灿不会。
“我应该早点来拜访你们。”
不管回答得妙不妙,得先回答上。
杜存希嗤笑一声,看了看指甲,“你有……”资格?
话没说完,就被孙淑华有些不悦的声音打断了。
“存希。”
杜存希闭嘴,看向窗外勾了勾唇。
孙秋澜看向虞灿,“喜欢他?”
一副不知道他哪里值得喜欢的表情。
孙秋澜这样子,绝对不是欢迎支持的态度。
虞灿偏向于解读为是在对她不满。
她脑子里想到之前初见孙秋澜,两人因为遮不遮皱纹的事,起过争执。
不过后来不都处理好了吗。
她们还一起喝过几次咖啡。
怎么回答。
“是的,赵翊非常好,我很喜欢他。”
中规中矩。
孙秋澜拿起茶杯,轻抿,“赵翊,你呢。”
赵翊牵着虞灿的手,他知道,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带着偏见,不会让他如愿,但还是说了,如同每一个儿子带着喜欢的女孩向父母介绍那样。
“妈,我喜欢她,追了很久才追到。她是个很好的人,遥大美院读大二,画画很好,认识她的这段时间是我大学四年最舒心的时间。她在各个意义上都帮了我很多。”
他的语句不急不缓,却非常坚定,跟平时舒散的样子不同。
明明是告白,却像毫无杂念地陈述。
“她出现以前,我想过一个人过一辈子。”
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
没有热爱的事业。
烟和酒将他笼罩的时候,自厌自弃。
赵衡刚截肢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愧疚和罪恶感轮番拷问。
他唯一可以争取的只有拼命努力,补足哥哥的空缺。
浑然一生,望不到尽头。
好像活着,又好像没活。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里却已泥足深陷,既然如此,又何必爱人。
直到虞灿出现。
他有了可以期待的明天。
和等会儿见。
朝暮夜明,细枝末节,有迹可循。
孙淑华没有多余的话说,静默的喝了一会茶,让助理过来送虞灿回学校,然后和赵翊一同回了家。
虞灿回到寝室,迫不及待给赵翊打电话,打探情况。
赵翊那边回了家,坐在客厅,当着孙淑华的面接起电话。
“怎么样,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觉得我怎么样?是不是很不满意?”
她现在能体会赵翊当初被她爸为难的焦虑了,甚至现在情况更糟。
“放心。”他说:“我妈很喜欢你,对你很满意。”
孙淑华听到,放下交叠的腿起身去拿水。
他不是随便说说哄人,能感觉到他妈确实很喜欢虞灿。
如果他交往的人不是虞灿,换做了别人,她不可能只是轻飘飘否定几句话那么简单。
挂掉电话后。
孙淑华重新坐回来,翻了几页杂志,直接明了:“我不会接受你们在一起。”
天花板上的意大利吊灯华丽明亮。
“你有你自己的责任,我希望你不要太任性。”
“如果是你哥,他肯定会听我们的。”
偌大的客厅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安静,落针可闻,显得她的声音格外的大。
他的黑发投下一片阴影,静静听她说完。
又是和以前一样的招数。
他说:“以前你每次搬出哥,我没有一次不按你说的做。但这次不行。”
不管她怎么对他。
他从没说过一句重话。
孙淑华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水杯从她手中滑落摔碎在地。
‘啪’地一声。
玻璃碎掉的棱角将光线切割得异常美丽。
“妈,如果不是今天听到她叫你,我都快忘了你原来的名字。”
孙淑华原名就叫孙秋澜。
美院出身,毕业后遇到赵鸿光。相处一段时间后,两人都觉得各方面都很合适,快速结婚成家稳定下来。
他们可以说是先婚后爱,结婚后才真正开始恋爱。
创业开始阶段,赵鸿光带着建设团队到工地上工,她就亲自做些点心,戴着安全帽去送到现场;
赵鸿光累得在工地睡着,她就轻手轻脚拿着毯子给他盖上,支个画架在旁边为他画肖像;
赵鸿光通宵熬夜赶工程,大晚上的一个人既要复核账本又要指挥打混泥土,她始终站在他身边。
身边的亲戚朋友都劝她们别搞地产,谁会花一辈子的积蓄去买个房子,那不冤大头吗。
工程中断,要付工人工钱,她主动提出把房子抵押了。
后来小有成就,赵鸿光没有做任何一件对不起她的事。
分给她私人名下的股份多过于他自己。
除开工作,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陪她。
她有两样最爱:一是美术,二是赵鸿光。
公司受挫,算命的说你夫人的命格不好,克你的前途,要改名字。
赵鸿光把人给打了一顿,撵出去。
但她还是主动去改了名字:孙淑华。
测字的人说这个名字大气,能成大事。
她天性多疑,总怕他嫌弃自己,生了孩子后自觉老了很多,又经算命的那么一说,更怕了。
赵鸿光对她的爱真心实意,原则之内全部包容,他教她处理公司的事务,他们一起上下班,朝夕相对。
生活蜜里调油,羡煞旁人。
风风雨雨都一起走。
后面公司稳定,她又怀了赵翊。
他们把没能好好陪伴前一个孩子的遗憾都弥补到了赵翊身上,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星星不给月亮。
她的画册就是赵翊的成长记录本。
甚至还用这些画开了画展。
她有事业,有爱好,有美满的家庭。
直到那件事情发生。
赵衡腿疼得站不起来,他们带着他去医院检查。
医生遗憾的通知,截肢是肯定的,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延迟那一刻的到来。
她痛苦不堪,撕毁画册,砸了画室,退出公司,送走赵翊……
全心全意扑在一直被忽略的大儿子身上。
后来赵衡同意手术,唯一的心愿是她回归到自己的生活。
于是她才开了传媒公司。
……
赵翊说:“妈,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按照你的想法生活,可是有好转吗?”
十多年过去了,每个人都痛苦不堪,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好转。
家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家。
她沉默了一会,没有接话,起身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妈,我觉得你以前的名字很好听。”赵翊站起来,扶着她一块上楼。
瓷砖被擦得铮亮,倒映着他们两人的影子。
“妈,我们过段时间一起去散散步,让哥和爸也去。”
还剩最后一级台阶。
她看着地面上的倒影。
一个人为什么是这个人,而不是别人。
因为那个人有自己的称呼,喜好,生活,爱人,这些行为让这个人得以和其它人区分。
细数这十几年。
是她完全抛弃自己的十几年。
从名字,到喜好,到个性,到家庭,到生活。
从里到外。
时间过去了许久,她看着地面,最终道
“不然,让衡儿一个人痛苦?”
谁不愿意过想过的生活,她能吗。
不敢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