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和不知道该怎么跟宋二叔解释。
他尚且能对着袁育林和师兄师姐他们谈自己的人生与理想,谈面包与月亮。
但对着一辈子都想着该怎样把日子过好的他的家里人,如果说这些,他们大概会以为自己疯魔了。
但有时候也是不需要解释的。
因为毕竟是家里人,只会感慨惋惜,并不是要揭人伤疤,所以见宋清和不回答,宋二叔也没有再刨根问底。
他只笑着,“家里有刚从地里匀出来的新鲜菜苗,你二婶正在厨房里炒,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些青菜叶子,今天正好赶上了。”
晚上这一顿饭,异常丰盛,倒吃得宋清和心中愧疚,他的假期也不算少,怎么就不想着多回来几趟?
宋清和只能待一个晚上,总共三天假期,其实有两天都辗转在路上。
他临走前,给宋二叔留下一笔钱,不多,但这也他所唯一能做的,人一旦脱离家庭,就有了自己各自的生活。
宋二叔竭力推辞着,“家里不缺钱,我这些年开个小铺子,也赚了许多,再说你每年都寄钱来。”
宋清和道:“我能做的不多,就当是给奶奶的。”
宋二叔知道一点他的倔脾气,最后只道:“你奶奶才能花多少钱?”
宋清和来的时候没带什么,走的时候却被塞了一堆各色干菜回海城,宋清和其实也不知道要将这些东西怎么办才好,可它们沉甸甸的,是宋清和无法丢弃的。
宋清和颇有些艰难得背着大包小包下出租车回家时,正好是傍晚。
晚霞将半边天空染的血一般的红艳,宋清和其实挺喜欢这种浓重到诡异的色彩。
他盯着那颜色看了一会儿,放下背包,预备拍几张照片,他把晚霞框进手机镜头,按下快门,最终存下的,却是一张被晚霞映得绮丽的年轻人的脸。
宋清和把视线上移,就在自己眼睛里看到了那张带着点委屈神情的脸。
梁轲一直说他出差回来就来见他,但宋清和完全没当一回事,只把那当做年轻人的傻话。
宋清和一路上转车转飞机,其实已经很累了,也因此他的脑袋是有一点混沌的,他不太清醒地说:“你出差结束了?”
这话一出口,他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应当把篓子捅下了。
“原来清清,也是会看消息的。”
不知为何,还算温暖的天气,宋清和看着已经比自己高了一头的,脸上带一点淡漠控诉的梁轲,好像立刻就要冷汗森森。
他此时是有点理亏的,宋清和一向自诩正直,因此一旦做点亏心事,他整个人就会无所适从起来。
不过梁轲却没再纠结这些,他自顾自拎起宋清和放在长凳上的背包。
“走吧。”
宋清和茫茫然地跟在他身后,看梁轲熟练得仿佛进自己家门一样,等到了家门口,宋清和方如梦初醒。
但现在要警惕也已经晚了,人都到了家门口。
宋清和也并不是真的害怕梁轲,他按下指纹,打开的防盗门。
宋清和从不怕别人进他的家门,不过平常也不会有人来就是了,之前杜致隔段日子会来坐坐,而如今杜致走了,也就没有要好到能请到家里来的人了。
独身男人的房子通常比较杂乱,但宋清和正好是那例外中的其中之一。
他喜欢规整,连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摆件也喜欢四四方方的,有棱有角的。
他房子不大,却有两个卧室。
向阳的一间他当做卧室,另一间被他布置成了书房。
梁轲如入无人之境,半点也不晓得要客气,一进来就把宋清和的房间看了个遍,宋清和不知怎的,忽然幻视出小狮子巡视领土的意味,他连忙摇头,把这可怕的臆想从脑中剔去。
他有心再和梁轲掰扯掰扯,但一整天舟车劳顿,他实在有些累了,为梁轲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也不管梁轲,顺势就倒在了沙发上。
等梁轲心满意足的参观完,慢慢踱到宋清和身旁时,宋清和已经微闭着眼睛,靠着抱枕,将要睡着的样子。
宋清和一直不觉得自己漂亮,也因此很不明白,梁轲这小崽子,究竟瞧上了他哪里。
他猛然抓住挨上自己侧脸的手掌,睁开眼睛,与靠得极近的黑色瞳仁对上了视线。
宋清和眼中显现出无奈的神情来,“再这样,你就不要再进我的家门。”
然而宋清和在这种事上应当是个死脑筋,他不晓得刚刚那句话,是有点暧昧的。
于是梁轲靠得更近了,逼迫着宋清和做出些别的神情来。
梁轲长得好,这宋清和一直知道,但此时他仰头看他,看他压在阴影里分外深邃的五官,很轻微的,晃了一下神。
两个人离得很近的时候,一些情绪是瞒不了对方的。
宋清和刚将视线游移到梁轲深黑的衬衫领子上,就听得耳边响起梁轲从胸膛里发出的声音。
“你也有一点,喜欢我。”
仿佛有微弱的电流从脚底板升腾而起,直冲进天灵盖,宋清和只觉得全身都炸开了。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脱梁轲,直起身子,不自在地左右顺了顺头发,眼睛连眨了好几下,方才镇静下来。
但他脑子仍旧是在嗡嗡响,仿佛有猫咪正在他脑袋里拨弄毛线团,半晌,也没有说出话来。
“你不要总是说这样的话。”有点弱气的声音从宋清和嗓子眼儿里冒出来。
“什么样的话?我说的是实话。”
宋清和一直觉得他母亲在感情上面是有些不聪明的,可假若此时给他一面镜子,他没准儿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母亲的神情来。
那种游移不定的,心虚的,甚至是带点空白的表情。
梁轲侧着身子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忽然靠过来抱住了他。
是那种很结实的拥抱,能实实在在地察觉到有那么一个人,正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你整个人包裹住。
宋清和很难形容此时他心里的感受,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清醒状态下完完全全地拥抱他。
他怔住了,一颗心就像他紧张似的怦怦直跳。他很少有紧张的时候,没有调节紧张情绪的经验。
也因此这时,一颗心跳起来就没完没了。
“你不要怕。”
当宋清和恍惚中听到梁轲这样说的时候,很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害怕?
这简直听起来就像个笑话,他一个人生活了这么久,怎么会怕?
但宋清和也方才也的确察觉到了一点自己的仓皇,那种被人看透,无所遁形的感受依旧让他心有余悸。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怀抱安抚了他,宋清和逐渐地有了一点对峙的底气,他语气和缓,“放开我吧。”
但真离开了温热的怀抱,他竟感觉骤然有些冷意从心底里泛上来。
他刚刚在做什么,怎么就能什么也不做地呆在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人怀里?
宋清和很不喜欢这种仿佛要失控的局面。
成年之后,他一向很能掌控自己的情绪。
当然梁轲很快察觉到了宋清和情绪的变化,他开口,“天已经晚了,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宋清和此时其实不想跟梁轲讲话,但他是个有礼貌的人,梁轲跟他正常说话了,他就忍不住地想回应,“我还不太饿,也不知道想吃些什么。”
“那怎么行,我叫人送点东西过来。”
宋清和以为梁轲说的送点东西,就是点些外卖,可半个小时后,宋清和看着自己那张可怜的小餐桌上被摆放的这些饭菜,那有着精致摆盘的,明显不可能是从小作坊里出锅的饭菜。
对他这个“送点东西”产生了点些微的疑问。
但无论如何,味道是好的,只不过宋清和今天身体精神都经历了一番折磨,因此筷子只动了一点就吃不下了。
梁轲应当一直没吃东西,虽然动作不大,但宋清和亲眼看着他那边的东西一点点少下去。
这样两个人对坐的场景,记忆里是发生过很多次的,宋清和此时是完全平静了,他用手撑住下巴,无意识地盯着梁轲。
果然安静下来的梁轲,才足够赏心悦目。
宋清和在这相似的情景里,很难不想到从前,那个时候,桌上摆放着的,大多数时候是宋清和随便糊弄出来的,卖相并不好看的清茶淡饭。
也不知道好人家出身的梁轲,当时是怎么将那些饭菜填进肚里去的。
不过宋清和那时候却不管这些,他有得吃就不错了。
而十八岁的梁轲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现在想起来也可笑,那时候,连放在灶台旁的桶装食用油,也比平常他一个人的时候换得快些,所以在那些日子,宋清和虽面上不咋看的出来,心里其实还蛮有一种养孩子的忧虑感。
他去菜场斟酌着买菜的时候,也要比以前买的两倍还多。
宋清和想到这些,心中的忧虑感又少了些。
不知道是谁说过,当你一直察觉到某人视线的时候,说明你也观察了他。
但是宋清和无论是之前还是此时此刻,还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