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寒夜里藏匿的那双凤眼,阴冷、凌厉,阴恻恻地往下注视。
清脆的彩铃声叮当响,声声极具压迫,无形地在天地间回荡,有如一张隐形的网,好也网住,歹也网住。逃脱不得。
感知到陌生的危险,赵文晴面色一沉,鼻翼微动,却有暗香浮动。
是女人的脂粉香,浓郁、缠绵、粘腻。
他皱眉,眯眼向上看,那里一片黯然,可他分明感知到,一个莫大的威胁就立在那里,指尖轻触机关口,数只毒箭整装待发。
此刻有歹人闯入赵府?
趁赵府遭遇不测,有人出逃,有人私自闯入,趁火打劫,偌大的赵府,看似冠盖如云,不过是虚假之势,其实早已内干外枯,只一个外力嵌入,就摧枯拉朽般倒塌。
枯木罢了。
“谁?胆敢闯入赵府?”赵文晴用力扣紧暗器,冰凉的触感,使他头脑更加清醒,他稍定下心,一眨不眨地凝视黑暗。
确实黑暗,带他进入深渊的黑暗。
树梢微动,更浓烈的香气在天地间晕开、漾来。
“你座下的机关我看中了,我要它,你肯给么?”一道魅惑的女声破天而来,那双灼灼的凤眼在雪白的面纱之上,凌厉地向下逼视赵文晴。
没了树木的遮挡,她彻底显现出自己,妖娆的姿态,毒蛇一样柔软的身躯倒挂在树上,面纱竟矗立不倒。
她眼中的景象,皆是倒像。
在这寒冬年关飘雪的时节,风近不了她身,雪挨不到她衣,只一件薄纱裙裹着细腻的肌肤,乍一看去,满眼盛开的红梅,一朵朵镶在白裙之上。
正趁时节。
白茫茫一片中,绚烂的殷红惹人眼。
赵文晴看出来者不善,像是闯荡江湖的练家女,他也不惧,指尖微动,点了点座下的机关。
他轻轻一笑,没到眼底:“就是我肯给,你拿得起么?”
“找死。”女子利索翻身下树,衣袂飘然,一朵梅花盛开在雪夜的空中。
那花安然置于雪面,裙角和墨发在风中凌乱。
赵文晴坦然端坐,他不惧,不动,只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他,一个绝处逢生的人,一个依托仇恨活着的人,怕什么刀枪棍棒,惧什么来路不明的歹人。
只迎难而上。
命,是去是留,看苍天!
歹命也是命。
女子掀眸平视而望,冷哼一声,她看出赵文晴眸中迸出的精光,灼灼似火。她莞尔一笑,倒是一个不屈的魂灵呢。
因此才嘲笑。这种虚伪的软包子她见多了,虚张声势而已。
没有哪个能在她的梅凝单刀下苟活,开始时装得那么威武雄壮,后来,她看着他们一个个哭爹喊娘地祈求,声音沙哑了,媚骨显现,为了一条烂命,灵魂也可以不要。
像她那窝囊的烂丈夫。
手起刀落,泄愤,一次次地见血,她舔过嘴角喷溅出的热血,品尝胜利的快感。
那么,这次……不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毕竟,面前这半残的人与那些死去的小白脸,没什么两样。
绣花袖下,染过无数鲜血的梅凝单刀渴了血,寒光初露,女子勾唇一笑,刀和人融为一体了,分不清是人握着刀,还是刀引着人。
刀刃被她一举,举至右眼前,刃上的薄面闪着赵文晴的脸。
“看你能否护住。”
两厢厮杀,血雨腥风,枯叶凋敝。
***
五更天,天边渐明,两道身影仓惶地往前奔走,顺着墙角,谨慎地行进。
“那人可靠么?”谢狗蛋往后瞥,见执戟握矛的官兵正往反方向追撵,稍稍松口气。
郑斐重重一拍胸膛,很自信:“当然,他绝不会出卖我们的。”
那火是孽火,一路烧杀不停,赵府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实乃骇人。有人报了官府,官兵赶至,在一堆废墟灰烬里找到了赵老爷和夫人的尸骨。
也在西厢房找到了赵葵佳僵硬的尸体。
更不用提那大大小小的家仆和丫鬟了,逃的逃,窜的窜,伤的伤,残的残,死的死。
这些都发生在瞬息间。
碍于官兵驻防严密,郑斐提议先去他的朋友那里躲避一阵。
谢狗蛋用黑布遮住自己的脸,此刻他相当懊悔,也十分自责,墙上贴着新鲜的画像,以往,他总爱凑热闹,去瞧一瞧是哪个倒霉蛋上了官府的逮捕单。
然后哈哈大笑,那是他一天的快乐源泉。
这次,他心慌意乱,怕看到自己的自画像。
偏生怕什么来什么,他刻意躲避不去看,那画像也要找上门来惹他眼、烦他心。冬天的风,狂傲肆虐,将那白纸黑字席卷着,强硬地扯掉,正好吹到谢狗蛋的脑门上。
视线突然被遮挡,眼前黑了,没有光亮,谢狗蛋停下脚步,抬手将纸张拿开,不敢正眼与自己相认,可恨余光,不争气地瞥到了。
他拿着他自己的自画像,认真地查看那些罪名,白纸黑字,黑压压的大一片,一个字就是一块石,他看不懂,却感到已然跌入万丈深渊。
心里沉甸甸的。
压得胸闷气短。
“别想这么多了,逃命要紧。”郑斐见他神情低沉,便知他在想什么,出声劝慰,“才不是什么孽火,而是好火呢,这件事,知道底细的就你我二人,剩下的都成灰烬了,怕什么?以后,我们亡命天涯,也比那种日子强过上百倍。有手有脚的,换个地方,我们定能闯出一片新天地,做点儿买卖也行啊。”
郑斐还是很乐观的。
谢狗蛋回过神来,将那张纸揉作一团,扔远了,犹如躲避瘟神。
他苦涩一笑,听到‘剩下的都成灰烬了’,他想到公子了。
晚上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气色比以往要好,兴致也高,话多了,感情外露。
现在……
凭心而论,在赵府的短暂时光里,谢狗蛋没那么排斥,也说不上多喜欢。
原来他那么坏,坏到毁了一个府的人!上上下下,得多少人?他杀了那么多人。
竟然狠心至此。
有人死有余辜,有人无辜而死。
而他,这样一个罪魁祸首,还好端端地活着。
谢狗蛋茫然了,他欠了那么多条人命,多到数不过来。
他才是死有余辜、罪该万死。
这么想着,思维又被打断,郑斐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到了,我们进去吧。”
门从里面打开,里面的人似乎早已料到两人会来,也不多话,只将门虚虚掩着,两只手伸出来做欢迎的姿态,放二人进去。
此处的房宅坐落于郊区,人烟稀少,主人姓朱,全名是朱谦,据说是郑斐极其要好的朋友。谢狗蛋就知道这么多,别的一概不知。
有人不顾危险收留他们这样的逃亡者,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朱谦人长得憨厚,胖嘟嘟且矮小的身子,衣冠锦袍天生跟他不搭,他就那么穿着,没有士大夫的风雅,倒是挺滑稽可笑。两颗明显的龅牙支着唇,不让嘴闭上。
话也很多,凑近郑斐问东问西。
“哎哟,你们可来了,我等很久了,快坐快坐,别客气。”朱谦客客气气地给他们让位,自己坐在主座,样子很神气。
谢狗蛋和郑斐座推辞不过,道了谢并坐下,包袱还背着。
谢狗蛋话不多,他以前多么爱热闹,多么爱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闲聊,此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嘴封死了。
郑斐一人应付朱谦。
“朱兄,对不住,叨扰你了。”郑斐直起身子,当着谢狗蛋的面,给朱谦倒了一杯清茶,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摔了,他递给他。
把茶递给他。
像是把自己也递给了他。
谢狗蛋愕然地看着,豁地站起来要阻止这荒唐的一幕。
“哪里哪里。”朱谦安然地端坐着,瞥他一眼,哈哈大笑,没接那杯热茶。
倒是郑斐,脸上挂着笑脸,是僵硬地假笑,自进入朱宅就一直挂着。他双手还捧着那杯热茶,也不嫌弃烫手,不脱手地端着。
郑斐捧茶上前一步,用身躯刻意而强硬地挡住谢狗蛋,他对着朱谦盈盈一笑,然后弯下了腰,低下了头。
很弯,也很低。
郑斐膝行再上前一步,离朱谦更近:“来,朱兄,我敬你一杯。”
谢狗蛋看见郑斐捧着茶,像喂婴儿那样,喂朱谦这么一个膘肥体壮的大人。
朱谦似乎很满意,他点点头,眼神直盯郑斐,郑斐只是笑,欲拒还迎的,就这样你来我往,喝了一杯又一杯。
茶就在嘴边,但朱谦故意脸一歪,茶水撒湿了衣衫———郑斐的衣衫。
朱谦伸出手,他那胖乎乎的、比别人短一截的手抚在湿润的衣裳上,占尽了便宜。
“怎么好意思让朱兄擦呢,我来我来。”郑斐有意回避,抚开朱谦的手。
朱谦:“咱俩谁跟谁啊,我来吧。”
他追上郑斐如葱细的手,那么用力,要捏碎了。
郑斐不做什么抗拒了,只是笑,不是假笑,而是苦笑。
谢狗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开始闷头喝茶。手触碰到茶杯的时候,滚烫的触感使他心悸,当即承受不住,手一滑,打碎了那茶杯。
原来如此烫手。
两人苦苦挨了一日,夜晚,朱谦给两人准备了房间,一人一间。
躺在床上的时候,谢狗蛋想到白天发生的事,他感到心酸和无奈。亡命天涯的人,如此卑躬屈膝于他人,自己的命运不是在自己手中,而是在别人手中。
不踏实,不安全。
郑斐的忍耐力也令他惊讶,在那样一个讨厌的人面前装作欢喜。想起郑斐,谢狗蛋心中发出一个疑问。
今晚他会安全么?
白天里,朱谦那样大胆地调戏、威胁,他就是趁人之危,知道谢狗蛋和郑斐此刻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死马当活马医,只要有人庇佑,就马不停蹄地赶去。
避难所,何其重要。
所以,他才那样对待郑斐。
谢狗蛋睡不着了,他有预感,郑斐今晚绝不会安全。
而他,也绝不能再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