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夜色茫茫,一艘班轮挣扎在巨浪旋涡中,阴冷的风侵袭船头,钻进林锦砚宽松的毛衣里,不知自哪个方向来的水珠溅进眼珠,又痛又涩,她摇摇晃晃扶着桅杆,退无可退。
素色苏绣旗袍勾勒女人性感腰身,干练的短发遮住半边脸,露出一只阴森森的眼。
舒君的脸在电闪雷鸣的那刹显现:“锦砚,我在那边过的不好,你来陪陪我。”
声音像布帛撕裂,与她逝世前那个月如出一辙。
“你住口!”林锦砚瑟缩在桅杆边,撕心裂肺的吼叫:“你根本不是我的舒君!你还要假扮到什么时候?”
她的舒君人美心善,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讲,即使离世前最后两个月,还一遍遍叮嘱,叫她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因为江彻愧疚,看轻自己。
她的舒君无时无刻不希望她活的幸福快乐。
倾尽全力的呐喊轻易被滔天巨浪吞噬。
“为什么抢走江彻?爱你的人已经那么多,为什么要抢走我的?”舒君赤着脚,一步一步朝她来:“林锦砚,你要付出代价。”
冰冷的手扼住脖子,林锦砚动也不动,她眼神迷惘,满目的并蒂牡丹,令人窒息。
忽然,雪色的影子冲来,与舒君扭打一团。
冷空气顷刻进肺,呼吸畅通,林锦砚匍匐在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从不对女人动手的江彻竟然破例了,他打的毫无章法,像个耍赖的流氓,将舒君按在地上脏话连篇。
林锦砚试图拉架,却发现江彻的脸是模糊的,五官怪异的消失了,就像她笔下没成型的辛德瑞拉,存在于平面画纸。
脚下千斤重,她哭的崩溃无助。
毫无凭依的轮船终于经不住这轮迎面扑来的海浪,这世界狂风暴雨,东摇西晃,脚下一空双双没入深不见底的大海。
……
林锦砚骇的满头虚汗,惊悸的起。
夜很静,眼前黑漆漆的,柔软温暖的被窝里还弥漫着江彻的味道。
这个梦太真实了……
江彻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拂过她额间的细汗,询问她怎么了。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梦见舒君了,林锦砚偏头痛,暂不打算将比事告诉江彻。
这时,手机嗡嗡作响。
李老的电话,从香港打来的。
匆匆忙忙划下接听键,她起身去阳台。
李老一诺千金,办事效率奇高,几天功夫便请出一位造诣极高的大师,大概明天傍晚就能赶达x市。
连连感谢,李老板左一个怜怜右一个怜怜叫的无比亲密。
等寒暄完,时针指向四点。
房间里灯开着,江彻安静坐在床头等她回来。
林锦砚披上针织长衫,给他一个宽心的眼神:“睡吧,我下去找口水。”
二少乖顺的钻进被窝。
搞不懂江宅的布局,林锦砚摸索下楼,漫无目的的游荡在一层。
她白天来的时候客厅明明灯火辉煌,亮的刺眼,怎么现在连个开关都没有?
江宅的客厅太大,林锦砚实在没办法,只能拉开手边的落地窗帘,想借窗外微弱月光。
小心翼翼拉开窗帘,斜对面二楼拐角豁然出现人影,身姿婀娜,影影绰绰,长长的旗袍及足,上锈并蒂牡丹。
林锦砚心跳漏一拍,捂着嘴惊叫从指缝钻出,后仰跌倒在落地窗边。
“哎哟孩子,吓着你了?”殷如烟忙过来扶她,一口吴侬软语,温柔的抚背。
林锦砚一眨不眨的看她,好半天回不过神。
“要找什么?”殷如烟熟稔的摸到开关,灯光乍亮,她穿着酒红色真丝睡裙,衬的皮肤越发娇嫩,柔柔的递过水,懊恼:“不怕不拍哦,咱们锦砚不怕……”
一头微卷的泼墨长发,两道弯弯柳叶眉,尽是江南女子的温婉美好。
林锦砚摇摇头,示意不要紧。
这才放心,殷如烟向赶来的菲佣招手。
菲佣转身进屋,来时呈上一封请帖,扉页上四个大字。
——苏氏珠宝
翻开,苏沫与江垣双双入境,红底烫金的“喜”一下扎进眼里。
殷姨将她手放在掌心轻抚:“sean这孩子命苦,承屹刚接他回家那阵瘦的像难民,低着小脸儿一句话不说,吓的我请过好几个家庭医生。”
“他呀,一逮到机会就跑,朝中国的方向,倔的天王老子都拦不住,飞机票都是自己攒的钱。”
“等去了中国,承屹想送他去汉德,他非要去国藤,承屹当天就断他经济来源,这孩子一点儿没带怕的,不知打了多少工愣是把学费凑齐了。”
林锦砚一言不发的听。
“最苦的还是刚回usa去z大求学那年……”殷姨细瘦的肩微微颤着,她哽咽:“先是不吃不喝,过了三天突然要回国”
“整整五个月,家里人仰马翻。”
“忽然有天,他不闹了,大家都以为他好了,医生却下达重度抑郁的通知。”
林锦砚抽出手,抹去殷姨眼角湿润。
“有次我去看他,十几个护士把他绑在床上推镇定剂,我一看到那个电击用的器械我天都要塌下来了……”殷姨小声抽泣:“丫头,在他眼里,你是第一个朋友、第一个亲人,也是唯一的善良和光,哪有人能一直忍受丑陋与黑暗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锦砚是江彻的精神支柱。
殷如烟紧紧攥住林锦砚的手:“你定定心小砚,姨知道你多的是选择,可我们sean……你就当发善心救救他,成吗?”
……
待回到房间,江彻已经熟睡。
蹑手蹑脚爬上床,额亲密贴着江彻的颈,喃喃:“人间这一遭,辛苦你了。”
今早回江彻公寓的路上,林锦砚突然接到李老消息,等红灯的功夫解安全带下车,说有急事处理。
天上飘着细雨,孤苦的身影游荡,从静谧的墓园跌跌撞撞来到高速,风驰电掣的轿车擦肩而过,长夜漫漫,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道袍大师的告诫在耳边,一字一句剜在心上。
——她怨念太深,不肯走
——她的心结在你,她对你身边那个人执着到无以复加
——尽快离开他,否则你们会陷入永无止境的噩梦
林锦砚赤脚下高速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她双脚肿痛渗血,伤痕累累,仰头忽然看见耸立在一众高楼中的娱乐,银屏上是另一个陌生女人的脸。
五官较亚洲女人更加深刻,眉妆硬挺,唇上嚣张的抹着芭比粉,又甜又飒,叫人挪不开眼。
李颂恩。
雨水落进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许多年前某天,刚复出时,这张屏幕上是张晴。
她一无所有,只能呆滞的见证世界何其残忍。
lee说的没错,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那条巷子,林锦砚与江彻本就该是两条平行线,一旦交叉重逢,报应便接踵而至。
有多少年了?
满打满算近十一年,好像又回到原点了。
林锦砚哭都哭不出来,抱腿躲在肮脏角落蜷缩成一团,不知所措。
轿车紧急刹车车门打开。
“林锦砚?”胡朔撑着伞小跑过来,声贝高了三个度。
林锦砚终于见识了范罗集团上过报的那套超级海景房。
推开阳台门,碧蓝的海水奔涌而去,泠泠水声不绝于耳,天边一抹金色渐渐漂浮开,六点后的x市尽收眼底。
“你把精灵之翼送给苏沫了?”
“嗯。”
“为什么?”
“随份子。”
精灵之翼,大英国际与范罗冬季联合发布的高端系列,以精灵之翼一字夹为首,翅膀薄如蝉翼,阳光下可折射出七色光芒,据说胡朔手上的是全世界第一只,纯手工制作,后头买的都是工厂流水线。
良久,林锦砚扶着栏杆,说旧事:“有次我没忍住,问苏沫她到底喜欢哪个。”
周衡还是胡朔。
再糊涂的人也该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偏向谁。
胡朔好像转过头,少有的认真。
“她没说话。”林锦砚不想看他失望的表情,低头盘弄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那苦涩淹没一切,她累的说不出话,只将那枚样式简单的小东西放进胡朔掌中,平静的不像话:“替我还他吧,就说……大小不合适。”
三日后,林锦砚开机,几百个江彻的未接来电疯狂弹出,手机当场崩了。
费了好大的劲才重新开机,她确认胡朔笔电操作定的高铁票没问题,这才拖着行李箱出门。
坐在等候区,透过透明玻璃眺望窗外的x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这座城市承载着她整整二十五年的落魄与辉煌。
她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很远,那里生活节奏慢,有一所闻名中外的美术大学。
头顶温柔的女播音员通知林锦砚那班列车已进站。眼底隐隐藏着疲惫,不争不抢的起身排队进入,一只脚已经踏进车厢,身子陡然后倾,整个人被揪出来。
雪白衬衫湿透半贴在肌肤上,袖边破天荒的沾染灰渍。
维纳斯蹬着高跟从老远的地方追来,跑的头乱糟糟拍在脸上,好不滑稽。
这一批人上车,下一批人便慢悠悠汇聚。
江彻周遭气压低的不像话,先是无所适从的踱步,两个来回后一把扯掉脸上的口罩掼在地上,一张辨识度极高的脸暴露,惊的维纳斯连声尖叫。
从未见他这样过,林锦砚后怕,张口欲言。
江彻没给她机会,拦腰单手扛起她,大步流星出了高铁站,粗暴扔进后坐,拉长毛衣袖子打死结将她反绑。
大约四十分钟,江彻将林锦砚扔在自家沙发。
“江彻你别这样,我们谈谈。”
与她话音同时落下的是分贝更高的摔门声。
“你要去哪?”
林锦砚哑口无言。
“我他妈找你三天!”江彻憔悴的不像话,眼眶上蔓延血丝,唇边的胡茬冒出。
他掷飞口袋里咯人的手机,嘭一声巨响,什么碎裂。
他声音沙哑:“林锦砚,你别这么折磨我……”
炙热滚烫的泪猝不及防滚落,林锦砚崩溃的蜷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束缚消失,她道:“我受够了,真的。”
“受够了跟你在一起所要面临的一切,随时随地的生命危险,哪天突然被封杀。”林锦砚根本不知道这些以假乱真的台词她要多坏才能编造:“谈个恋爱而已,要用事业和命做赌注,我没你想象的那么伟大,也没爱到你那个程度。”
“因为你们这些富豪的游戏,妈妈跟爸爸离婚,我的家毁了。”
“因为那纸合同,我失去画画的机会。”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江彻!那天我就能追上唐伦!你卑鄙!你有什么资格?”
精神在某一刻轰然倒塌,林锦砚痛的泛呕,她产生了生理反应
江彻抬眸,眼底的光渐渐消失。
林锦砚离开时没人拦着。
她不能继续待在江彻身边,一秒都不行。
逃也似的奔,不知辗转多少地方,被多少人当猴子看,她终于驻足,茫然的盯着罗马小屋的招牌。
夜半时分,林锦砚穿着舅舅给她找的大棉袄和老棉裤,整个人又胖又圆,像只熊一样靠在二楼榻榻米。
“暖和吗?”舅舅阖上老旧的木箱,回头问她。
暖和,比什么兔毛鹅绒都暖和。
自入行,一举一动都在镜头的监视下,她根本不可能穿这么厚实的衣服,就算冻的发烧感冒也要勒着抹胸短裙参加活动。
舅舅抓着遥控器调好《蜡笔小新》,转身端来自创的热糖水,乐呵呵:“甭管外头混的怎样,舅舅一直在。”
他应该知道她被雪藏的事了。
突然这么煽情,林锦砚有些无所适从,情绪不受控制的上涌,低头的那一刹泛起泪花,她拼命忍着,怕舅舅担心,一口气将那碗糖水喝光,假装很认真的看电视。
彼时,手机有动静,林锦砚温吞开屏。
——我爱周衡,但我不想跟他结婚,至少现在不想。
这条信息来自苏沫,简短一行字,她知道苏沫一定纠结过很久很久,最后郑重的打出来。
舅舅又打开那只旧木箱,翻翻捡捡,从里头掏出一沓有些年代的画纸,盘坐在林锦砚身边,对着光细细看笔触线条,看着看着忽然笑了:“林茂中那老头儿年轻时确实有点东西。”
林锦砚心绪不宁的盯着手机屏。
不巧,殷如烟交付给她的那张请帖就在她大衣口袋里。
舅舅在不经意间说出埋藏多年的秘密。
“其实《勇敢的公主》初稿不是现在流传于世的这一版,区别在最后的结局。”
“小狗不是帮助公主打败恶龙的关键,而是恶龙幻化成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撕开伪善的面具,用公主救它的那把伞刺死神明,城堡沦陷,公主化为灰烬。”
“他用最直白的方式向世人证明,勇敢与善良是世上最可笑的东西。”
林锦砚讶异,她放下手机。
舅舅仿佛早有所料,他会心的笑了:“可他说,就算可笑也不能失去这两样东西。”
“舅舅。”林锦砚一瞬间惊醒。
舅舅摸索着腕上那串佛珠,告诉她:“去吧。”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今早天空格外蓝,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碧桂湾风景独好。
酒红低胸礼服将林锦砚的傲人身姿展现到极致,她携着金扣方包款款走上一艘豪华游轮。
寒冬腊月,露天,穿貂的夫人小姐们目瞪口呆。
今天是苏氏珠宝掌舵人周衡与苏沫的婚礼,十分钟后游艇自碧桂湾南向北行驶,一路看过x市盛景,于殷氏旅游出资建造的碧桂大教堂边靠岸,新郎新娘将在那里宣誓结婚。
号角声远远儿传来,游轮缓缓向海中心移动。
所以,她要赶在邮轮抵达教堂前救出苏沫,否则一切就无法改变。
十公分的尖头高跟上镶嵌黄宝石,亚麻色大波浪像海面温柔的风。
林锦砚一进安保室便惊艳四座,她先是与管控摄像头的小伙谈笑风生,接着蹙着蛾眉洋装头晕,引的人心疼不已。
不规矩的手徘徊在后背,她手一抖,温热咖啡尽数泼在小伙制服上。
“哦小姐,您在这儿稍等一下,我必须去整理这套制服,组长会……”他手忙脚乱进了更衣室。
林锦砚全程微笑点头,顺便致歉。
待人一走,她从方包中取出手机,输入苏沫提前告知的系统密码。
很快,电脑上十六个摄像头的监控画面一一显示在手机。
更衣室那边已经进入尾声,她没太多时间了。
调出手机录音,优雅绅士的声音自广播话筒传出,惊动整个游轮。
——各位,早上好。
——首先,我将自我介绍。在下,benjasen。
——很荣幸乘坐这班游轮,今天,我将取走准新娘头上的精灵之翼。
整段录音不超过十秒,林锦砚在更衣室里那位冲出来前火速离开。
果不其然,已经进入行驶状态的游轮既无法回到起点,也无法抵达终点,任何呼救措施都成了徒然。
国际大盗benjasen的挑衅引起巨大恐慌。
出了安保室照着苏沫给的详细地图向三层跑,她按下删除键,轻易将这条合成过的录音销毁。
benjasen的声线很好做,她庆幸澳门观天台那晚自己留了一手。
苏沫所在的阳台房很隐秘,门口有“伴娘”看守。
林锦砚与这位“伴娘”迎面撞见,她觉得自己完了。没料想“伴娘”是她头号粉丝,激动的与她又搂又抱。
“我和新娘是很多年的朋友,想进去看看她。”林锦砚顺手取下腕上范罗,开春的限量版,如今市值已炒到三百万。
小姑娘登时有些为难,她没收,转而道:“这样吧,我打电话跟苏沫小姐确认一下。”
送林锦砚进去时亲眼看见门口的“伴娘”凭空增加十来个,门阖上给她们绝对的隐私。
一个个仿佛石狮子般守在门外,里面连只苍蝇都飞不出。
“锦砚!”苏沫身着婚纱坐在窗边,鬓上正是价值连城的精灵之翼。
林锦砚被精灵之翼上可以假乱真的蜻蜓翅膀逗乐了。
大英国际近几年是怎么了,跟一字夹杠上了?
“没时间了,你听我指挥。”抄起桌上的剪刀,粗暴撕开苏沫迤逦的婚纱,三两下便将这绣娘呕心沥血制作的珍品毁掉,接着一把扯掉她头上的精灵之翼。
将她赶进衣柜藏好后,咬牙狠心划破细白手背,殷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流淌。
林锦砚尖叫一声跌倒,整个人连连向后移动:“救我!是benjasen!”
门外的“伴娘”们反应极其灵敏,下一秒便冲进房间,上来两个扶起林锦砚连声询问,剩下的检查现场,她们互相对望几秒,随后整齐有序的超某个方向去。
林锦砚一猜便知道,她们去找周衡了。
那么现在,周衡一定会觉的,benjasen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苏沫,苏沫丢了。
这时,自安保室传来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豪华游轮——紧急靠岸通知
林锦砚与苏沫藏在逼仄的甲板下,每分每秒都无比煎熬。
约十分钟,邮轮顺利掉头,安保室开始清点人数,林锦砚通过手机勘察游轮上的一举一动。忽然,画面撕裂模糊,紧接着黑屏,与安保室监连接的监控系统崩坏。
怎么回事?
她不解,探出半个身子,沿着来时路慢慢爬动。
黑漆漆的甲板下暗无天日,鼻尖充漂浮着堆积多年的灰尘,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抬眼便能看见尽头,光源频频传来,人声就在耳边,腰间抵上冰冷枪支。
“原来在这。”蹩脚的中文回荡。
林锦砚双手上举,下意识回头,苏沫早已被绑得动弹不得,脸上贴着黑色胶布,发出呜呜咽咽的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