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台殿内,宫女红着眼替段贵妃梳妆。
不慎手抖,掉落了一根珠钗,漂亮的珍珠从所嵌的地方磕掉下来,滴溜溜地滚了一圈。
宫女当即跪地磕头:“娘娘恕罪!”
段贵妃看了眼那钗子,叹了口气叫人起来:“一惊一乍作甚,重新挑个吧。”
顺手将那钗子放到桌边,段贵妃平静地看向镜中女子端庄姣好的容颜。
宫女重新挑了根钗子给她簪上,终是忍不住低声哭出来:“奴婢是在替娘娘不值……”
圣上每次惹了督公,都叫娘娘来替他说好话,几次三番,怎能叫自己的妻子做这种事呢?
段贵妃默然片刻,挥挥手叫人下去了。
哭得她心烦。
不过一会儿,宫人传唤,督公到了。
段贵妃收整好仪容,起身相迎。
顾玄礼平常在段贵妃面前,与在旁人面前是两个样子,是故,段贵妃早早就遣散了宫人们,亲自给顾玄礼斟茶。
她神色温和柔软,涂着蔻丹的指甲莹润美艳,将澄明的茶水递过去。
“尝尝,是家里人寄过来的,江南的春茶,我连圣上都没舍得给。”
顾玄礼闻言顿了顿,送到口边的茶水慢慢放了下去:“那咱家可不敢喝了。”
段贵妃看他一眼:“阿洪是在气他还是气我?江南的茶,本就是年年送来段家,只有我们自家人喝的。”
“可咱家早已不是段家人了,咱家在段家之后,又换了两任主子。”顾玄礼轻飘飘道。
段贵妃红了眼眶:“旁人道你这个主子那个主子,可你明明知道,本宫从未将你看做过下人。”
顾玄礼揉了揉太阳穴。
这说话的方式和腔调,耳熟啊,他那小夫人也一口一个他是她的夫君呢。
嗤。
段贵妃以为他不耐,便止住这个话题,只哽咽道:“你当我想替他来劝说你吗,我恨不得你早些脱离这些腌 事,别再沾血了。”
顾玄礼默不作声地听着,目光凝着那杯茶水,只觉得那澄明的光晕,好似他那日剥开小夫人的薄纱时,第一眼见到的晃眼的白。
见顾玄礼不说话了,段贵妃沉默片刻,又道:“昨日之事,我听了也觉得荒唐,原本你单纯只杀了那些死士,叫瑞王死无对证便好,可你怎得……偏偏还将世子妃和冯世子扯进来了呢?”
顾玄礼手指伸进水杯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起来,手指捻水,触感隐约熟悉。
他道:“巧了吧。”
段贵妃担忧地看着他:“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有,你先同我说,我看看可否和他商议,给你找回清白。”
顾玄礼闻言一哂。
说什么,说他那不知死活的小夫人主动找的事儿吗?
胆子大,心思却笨得很,若非他后来去扫干净尾巴,她为了林家大姑娘去找冯坤,早就满城皆知了。
说起来,她,才是他的难言之隐,过了昨日,他们间也不清白。
顾玄礼不欲再说这个,只轻声问:“此事便这样吧,陛下还让娘娘同咱家说什么了?”
段贵妃一怔,随即一点一点红了眼眶。
她似鼻尖酸涩似的避开视线,叫她发上的一根红珊瑚钗子占据了顾玄礼的视线。
顾玄礼突然想起来,上次她送林皎月的也是珊瑚钗子,目光所及,桌上还有个断掉的珍珠钗子。
他若有所思。
“他没让我说什么,只是同我说,他今日早朝罚你,也很无奈,这本是件万无一失的事,叫瑞王吃亏却说不出,可你偏偏惹了更大的事出来,反而连累自身。”
段贵妃声音有些低哑。
顾玄礼咂摸了那个连累自身,半晌摇了摇头:“这怎算连累自身呢,能叫瑞王吃瘪,咱家痛快。”
段贵妃欲言又止地看他:“若是昨日,瑞王世子妃没有羞辱你夫人,你还会凑巧痛快吗?”
顾玄礼顿了顿,手指搅弄出的涟漪却未因此停歇。
“你替她出气理所应当,她是你夫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你也要知道,她只是个外人,她不会了解你的图谋,更不会为你着想,你将她当做夫人,又怎知她心中如何恐惧又利用你呢?”
段贵妃似哭似笑地侧过脸,一双动人的杏目一瞬不瞬凝着他,“阿洪,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若是当年父亲没遇山匪出意外,我,我们……”
“娘娘没喝酒,怎得尽说醉话呢。”顾玄礼轻笑打断了段贵妃。
他面上看不出悲喜,甚至连一丝不耐都看不到,只将沾了水的手轻轻抖了抖,擦拭干净,再轻轻起身,将段贵妃扶回寝殿里间。
“娘娘不用害怕,咱家说会护着您与陛下,不是说着玩儿,哪怕是陛下要咱家的命,咱家也不会怨恨。”
段贵妃怔愣,反应过来之际,刚要反握住顾玄礼,可顾玄礼已经收回了手,像每个服侍主子的内宦一样恭敬有礼。
他微微欠身:“那咱家就先行告退了,娘娘万福金安。”
言罢,不由挽留,俊美的宦官挺起胸膛,转身走出寝殿。
宫里众人见到这位爷,无一不面露恐惧,可一看到对方是从椒台殿出来的,又很快恢复镇定。
因众人皆知,督公与贵妃极为亲密,每每从椒台殿出来后,心情都颇为不错,不会杀人。
顾玄礼自然也知旁人这么揣测他,可今日,他确实心情不错,甚至边走边笑出来。
就因为段贵妃的一句没将他当做下人,他便被拿捏至此,那口口声声是他夫人的小姑娘,怪不得对着他更为肆无忌惮。
更可怕的是,他不反感这种肆无忌惮,反而像逗弄小珍珠一般,每每都存着期盼的心思,想看她还能再离谱到什么程度。
这不行啊,顾玄礼心中淡淡地拉响警钟,能绊住他的,一只猫足矣,不能再多个女人了。
偏偏小夫人一贯胆大,这日又侯在了洒金巷口,毫无自觉那张娇艳容颜引来多少人窥视,只盯着他驾着匹大马飒踏归来。
顾玄礼嘶了一声,勒住缰绳,眼见小夫人看着他一点一点红了脸,可还是眼巴巴地抬起脸注视他,半晌才道:“夫人,你都不会害羞的吗。”
林皎月哑然,刚想问他,来接夫君回家,为何要害羞,转而看见对方眯起的眼眸,顿时想起昨日景象。
她愕然:“这是两件事!”
且不提不觉,他提了,她便察觉,那处确实还有些酸胀。
顾玄礼看着那张又红又白的小脸蛋,越发觉得像只没什么本事只会喵喵叫的猫儿。
可想想也不对,她真挠起人来,是要命的,而她昨日在帐中娇吟颤抖时,却又比此刻更娇。
一瞬间,原先所想的好像都不太作数了,就像他再冷脸时,小珍珠贴上来,他还是会伸手揉一把它的小胖脸。
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好,是咱家害羞了,行吧。”
林皎月一顿,心想你害羞个鬼,真要害羞就不会说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扭身便走,紧接听到顾玄礼在她身后笑出了声,
耳尖都被烧红了。
回到府中,管事忙来迎主子。
顾玄礼在宫中耽误了半日,出来后又去了趟厂卫司,这会儿已至傍晚,林皎月思及他几乎在外耗了一整日,定精疲力竭,便请管事顺便传膳。
顾玄礼哟了一声:“夫人要同咱家第二次同桌吃饭啦?”
第一次便是昨日在瑞王府上。
又是昨日!
林皎月悄悄瞪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总是擦边擦角地撩这种话题。
一个太监……比冯坤还纨绔。
她清了清嗓,故作镇定道:“督公辛劳,我有几道伯府的膳食方子恰好美味又温补,便想着叫厨房做一次,给督公尝尝鲜。”
顾玄礼在饭厅中坐下,闻言点点头,恍若随意一般看了眼自己的手:“确实辛劳。”
林皎月要说不下去了,颤颤巍巍举了杯水压下羞恼。
好在顾玄礼逗了两次也够了,百无聊赖地撑着额头看她:“所以趁着还未吃饭,夫人便与咱家聊聊家常吧,咱家听闻寻常夫妻除了杀人外,都有好些话聊的。”
林皎月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她下意识看了看旁边的家仆,可所有人都巍峨不动,只有她显得十分没见识。
她只好硬着头皮对上顾玄礼忍笑的俊脸,支支吾吾道:“督公怎么也不问我,昨日前因呢。”
顾玄礼哦了一声:“因咱家想着,夫人若是有心,自当主动告知。”
林皎月便赶忙将大姐姐要嫁那人的事,以及昨日原本的计划说了出来。
她本想用把柄胁迫冯坤主动退婚,更差,也能用自己督公夫人的身份压一压对方,这两招原本万无一失,可惜全被那一味莫名其妙的药给打破了。
冯坤失了底线,要强行对她不轨,所以她只好想着,不如破釜沉舟,将冯坤……杀给督公。
顾玄礼眯起眼:“夫人怎知,咱家就会收那条贱命呢?”
林皎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冯世子自己说他是宁王的人,宁王与瑞王不对付也不是秘密,而督公昨日进瑞王府,是从正门进的。”
他说过,他只在进宫,和抄家的时候,走正门。
所以昨日,林皎月断定,顾玄礼去瑞王府要杀人,而她将冯世子推出去,恰好可以给他当个挡箭牌,假装是冯世子闹出来的事,让瑞王宁王二虎相争。
“可惜……事情好像没按我想象中的来,我被人用药算计了。”林皎月缩了缩脚趾,柔软的缎面鞋面鼓了鼓。
待林皎月又不动声色地打听那药的由来时,顾玄礼则漫不经心随口回道,不过是贵人间常用取乐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林皎月便没有再打听了,否则便也容易引人怀疑,只想着等以后有机会再自己查一查便是。
顾玄礼却玩味感叹,若他没扯上瑞王世子妃,或许事情还真会按小夫人谋划得走,自己今日也不必受罚。
她这么聪慧乖巧,自己又怎能不为她出气呢?
于是顾玄礼难得温柔地劝慰她:“无妨,咱家替夫人报过仇了。”
林皎月听他三言两语交代了昨日如何算计瑞王世子妃,甚至险些将人……随后幸好止住了,惊得一愣一愣。
女子贞洁是一等一的大事,顾玄礼这招着实损人诛心。
她下意识问:“督公停手了?”
她倒不是真想要瑞王世子妃万劫不复,只是诧异顾玄礼也会良心发现,悬崖勒马,甚至忍不住已经将手作了鼓掌状,就差要给他拍拍手。
谁知顾玄礼幽幽看她一眼:“只是想想没必要,让她自食恶果名声尽毁便够了,真要让她尝到乐子,岂不是便宜她了?”
林皎月前面还在认真听着,到末了,狠狠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这是什么鬼话!
不,也,也许他真是这么想的……
顾玄礼是个太监,想必自己极难体会到那档子乐趣,所以也看不得他讨厌的人做这档事,哪怕对对方来说根本算是折磨。
林皎月愣愣地想,或许顾玄礼也是潜意识表达了,他不讨厌自己,而且,或许,也是喜欢同自己那般玩乐,给自己占占便宜的……
脑海中混乱想着,这顿饭吃得如同嚼蜡,顾玄礼却难得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故作看不见小夫人红了脸,特意给她夹几个菜。
他笑得漫不经心。
不想让瑞王世子妃尝到乐子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想让瑞王府的人都品尝品尝这莫须有的滋味,让他们有苦说不出,有苦不敢说,有苦说了也用。
这是他们欠自己,欠十五年前那八万条人命的。
晚膳后,梅九背着个不伦不类地小包裹姗姗来府,要请顾玄礼这尊大佛回后院。
林皎月见两人都未多说什么,便也安静地不曾开口询问相关,只乖乖巧巧地垂着头送别顾玄礼。
顾玄礼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起身瞥了眼小夫人温顺垂眉的样子。
她的脖子纤细修长,锁骨凹凸玲珑,加之衣裳样式简素,没多少繁复边角和领结,便很容易让人将注意力全放在那片莹白的肌肤上。
顾玄礼突然想起昨日,她一边将冯坤掐得要死,一边殷切切跑向自己,那一片莹白便是在凌乱中闯进自己眼里的。
而昨日回府后……倒是有些匆忙,
都没碰上几次呢。
梅九背着药,还在一旁眼巴巴等着,便看到他们督公似有几分微妙地挪开视线,问向一旁的管事:“府里银子不够用吗?”
管事一愣:“够的,督公的月俸还有宫里的赏赐尽数登记在册,都在库房中,督公随时可去查验。”
顾玄礼挑了挑眉:“那夫人怎还总穿这几身?”
管事与林皎月面面相觑。
惯常人家,一般一季裁一次新衣,林皎月嫁来时,恰好错过了裁春衣,加上在伯府也捉襟见肘,所穿戴的衣冠首饰便显得局促了些。
更何况……她悄悄藏起委屈,自己的嫁妆不都“送”给顾玄礼了吗,她哪来的盈余?
管事也不是没想到这茬,上次询问林皎月可要开始试着管理中馈,便是为了此事,只是夫人太乖了,没督公准允,手是一丁点儿都不多伸,根本不像旁人家那些分毫必争的新妇。
他正要解释,林皎月小声接过话茬:“管事先前还问过妾身,是这些日子太忙了,妾身没顾上。”
管事一顿,心中更是感叹,自己也是有儿有女,见过旁人家孩子的,一般只有吃过苦的孩子,才会如此乖巧。
他赶忙道:“督公恕罪,是老奴没照看仔细,明日便安排人手给夫人量身裁衣,女子家的头面也会去库房里挑选些出来让夫人相看的。”
顾玄礼这才慢吞吞嗯了声,又淡淡道:“库房里的就不必了,去铺子里买新的。”
布料还好说,可头面类的,让他不禁想到今日在椒台殿看到的那根红珊瑚钗子。
库房里的头面虽说是宫里赏赐的,可不是段贵妃的东西,就是他抄家抄来的,要不就是上次要来的嫁妆,多少显得不适宜。
他顾玄礼的夫人,何必用别人戴过的东西,要就要新的。
“夫人都将嫁妆送给咱家了,咱家总不能真亏待了夫人呀。”
连小珍珠都能日日吃上小鱼干呢,他理所应当地点点头,这才慢悠悠招呼着梅九离开,剩下受宠若惊的林皎月与笑眯眯的管事。
林皎月从嫁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从没想过能从顾玄礼手中讨到好,可如今看来,她好得不得了?
管事在一旁也笑道:“夫人刚刚又忘了问督公,这府中中馈何时接过来了。”
林皎月难得外露了几分慌乱:“可,可我不会这些……”
周氏掌家,他们小院每月只能指望对方指缝里漏出的银钱过活,沈姨娘也不是贤惠持家之人,连教都没教过林皎月这些。
管事略微沉吟:“那这样吧,孙嬷嬷与老奴对管账都略通一二,督公未开口前,夫人有空便照着学习学习,待下次再有机会,问了督公意思也好上手。”
林皎月颇为动容,抿唇用力点了点头。
另一边,随着顾玄礼往后院走的梅九终于咂摸出了味道,诧异道:“督公这个月要提前喝药,是因为夫人?”
顾玄礼漠然看了他一眼。
作为跟着顾玄礼最久的活人,梅九自然而然知道这话犯了他的忌讳,可他还是忍不住皱起眉:
“督公这药喝了这么些年,剂量也是精心算过的,不该时候没到就压不住啊,怎会……”
“梅九,”顾玄礼脚步微顿,扭过头认真看他,
“咱家不是不敢杀你。”
梅九嘴角一歪,把剩下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心里感叹,小夫人是有手段的,竟叫这棵铁树开花,开得如此凶猛!
有手段的小夫人回去之后,嘴角一路都没压平,连带着阿环听了消息,都高兴不已。
“太好了,日后夫人再外出,必不会被旁人家看低去了!”
林皎月忍俊,想的却是,祖父当真没说错,命运怎会给她两条坎坷的路呢?
顾玄礼虽然看着乖戾无常,可对她,不论初始及现在是否抱着什么目的,都比李长夙要好太多。
这超出了她最开始的所求,光是督公流露出得这些照拂,就足够她撑起越多的信心,与虎谋皮!
翌日大早,孙嬷嬷就带林皎月去库房挑了几匹布料,这是她头一次进督公府的库房,当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每进一间都都暗暗感叹富贵迷人眼。
小珍珠跟在他们身后溜进来,瞧着也稀奇,什么都想挠一挠。
“小祖宗哎,这些可不能挠,这是督公要给夫人做新衣裳用的。”孙嬷嬷笑眯眯地抱起猫儿,拍了拍它的小爪子。
小珍珠茫然地收缩了下爪爪,没再折腾。
阿环揣度夫人原本的脾性,以为她还要扮得低调些,便替她相看了材质舒适,花色却不打眼的料子。
没曾想,林皎月却是笑着选了另外几匹。
阿环讶异看见,有洁白却印了繁复云纹的雪缎,绯色轻薄的绛绡,还有几匹夏日穿着正好,同样色娇纹美的罗织。
林皎月想得其实也简单,督公觉她穿着太简素,亲口提得让她裁衣,她若再扭扭捏捏遮遮掩掩,也显得不够大度,况且穿着打扮最能让人看出变化,她早些作出改变,也早些叫坏人失望,叫关心自己的人开怀。
挑完了料子,锦绣阁的绣娘也到了府中。
锦绣阁是京中最大的衣铺,技艺精湛,京中不少大户人家都找他们裁衣。
两个绣娘最初听到是督公府的单子,却吓得险些连夜跑路,可又想,若跑了不更显不尊重督公吗,于是只能战战地提着量尺与图册前来。
没曾想,见到那位传闻中的督公夫人时,对方柔柔一笑,还请丫鬟来送茶,温润茶水入喉,心也被压回了胸腔里。
两人都不由想起传闻,怪不得恶鬼似的九千岁为了这么个夫人,又是呛岳母,又是抢嫁妆呢――
这样娇滴滴的小美人,哪怕是个太监,也得心动啊!
几番对谈下来,林皎月选定了要裁的样式,两位绣娘也松懈下来,有说有笑夸耀起夫人身段好模样娇,这几套衣服做出来,定如鲜花着锦,更添颜色。
临别之际,两人听说林皎月还在等东珠坊的人来送头面,忙道:“夫人有所不知,今日东珠坊来了贵客,他们家最好的首饰全都交给那贵客相看了,若是等他们派人来送,定只能看些剩下的了。”
两家铺子都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出门前她们看见了,便也乐得卖林皎月一个无足轻重的消息。
林皎月本想说,剩下就剩下吧,还能比她随意找出来的桃木钗差吗,却听阿环和孙嬷嬷一道肃容:“那可不行!咱们夫人定然要用好的!”
孙嬷嬷这就要去找管事说道说道了,林皎月赶忙拉住她,顿了顿,笑道:“不必再叨扰管事了,既然不巧,不若我带着阿环直接去一趟好了,顺道也能回趟伯府看看母亲。”
孙嬷嬷闻言一想也行,除了回门和赴宴,夫人也没怎么出过府,督公对新妇出门的事儿上次也表露了态度,毫不在意,那去便去了。
可乖巧如林皎月,出门前还是抽空去了趟后院,没见着督公,只见到打着哈欠似乎刚睡醒的梅九。
走近了,还能听到他小声叨叨:“打地铺也太硬了。”
林皎月一顿,有些诧异,原来这些血雨腥风穿插的蕃子,也嫌打地铺硬啊……
可后院那么多房间,为何梅侍卫要打地铺呢?
想不通,也不方便问,林皎月只好单纯托对方将自己要出门的事转告督公。
梅九眨了眨眼应下,等林皎月走后,捏了捏下巴,喃喃:“督公真是瞎扯……夫人哪里胆子大了,明明就很乖啊。”
啧,懂了,他们督公就喜欢这种表里不一的,和小珍珠似的。
想想也是,小猫咪那么可爱,谁不爱呢,他转头喵喵喵几声,去找小珍珠玩儿了。
林皎月这趟回府,比起先前,心情明媚了许多,加上今日不是特殊日子,林觅双也不会回来,她便更觉轻松,与母亲和祖父说话时,嘴角的笑都止不住。
沈姨娘见她过得当真不错,也跟着放下心来,抹着泪谢天谢地。
祖父倍感欣慰之余,心情也有些复杂,因虽正直之人都憎恶那阉贼,但对方确实好好关照了自己的小孙女,明眼人都瞧得出,林皎月过得比在伯府还好,那他又能如何呢?
他老了,许多事力不从心,孙女能得个好归宿,他再硬的心也该软下来。
临末,祖父望着她叹了口气:“今日若还有空,你去看看你长姐吧。”
林皎月直觉祖父提到长姐时,语气中有叹惋,忙道:“月儿这趟回来本就要都看望一遍的,祖父莫要担心,长姐聪慧,月儿如今也有依仗,凡事都能互相照应的!”
祖父点点头,神色隐含忧思。
说来也巧,林皎月刚到长姐院中,还没来及传唤,便有个小丫头越过自己,匆匆跑进屋里――
“大姑娘!宣平侯世子,没了!”
原本安安静静的屋内传出杯碗摔碎的声音,林皎月心头也宛若有一阵惊雷劈过。
她很快反应过来,顾不上传唤,提起衣摆匆匆走进屋:“大姐姐。”
林妙柔椅坐在床畔,苍白的小脸泛着惊愕。
林皎月看向屋里的丫鬟:“仔细说说,怎得没了?”
小丫鬟被她气势所镇,一时间如同被个主母问话似的,兢兢业业答:
“大姑娘派奴婢在侯府四周留意,刚刚便听得侯府里举声恸哭,出来个下人被旁人三言两语就问出了,宣平侯世子伤重不治,没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信息了,可光是个没了,就足够震动。
林皎月深吸了口气,让阿环带着小丫鬟先出屋散散心。
她这才坐到床边,紧紧握住长姐的手,与她说自己回府看望,说一切安好,最后字字坚定:“大姐姐,无事了,他死了便是最好的!”
林妙柔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撑出个复杂的笑,点点头。
她本性不算恶毒,可自从昨日见过了冯坤的真面目后,便清楚明白,若真嫁过去,她必定生不如死。
刀没割在自己身上,所有人都能当慈悲为怀的菩萨,可刀真要割下来了……她确实觉得,还是冯坤死了更好!
可她想不通,犹豫很久,才低声问林皎月:“那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三妹你……?”
林皎月心头一抖,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清楚自己的斤两,若顾玄礼没帮她善后,冯 充其量躺床半个月,哪会死呢?
但她又不信是顾玄礼做的,毕竟那人斤斤计较又说一不二,只答应帮她做一件事……
于是她轻声道:“那日我离开时,冯世子确实受了伤,但他的死,与我和督公都无关系。”
林妙柔松了口气:“那就好,否则我真怕给你们引来麻烦。”
最担心的事竟如此出其不意地解决了,姐妹俩都松了口气,林妙柔的脸色眼见着变好,连笑容都多起来。
林皎月心中感慨,只觉得好似桩桩件件事都在变好。
林妙柔又反握住林皎月的手,无奈笑着:“晚些等我身子好了,我还要去告诉祖父这事儿,我没敢同他说你也被扯进来了,他光是听闻我遭了罪,还要嫁给那纨绔,最近都有些胸闷气咳。”
林皎月闻言一惊,想着怪不得祖父刚刚神色不对,不动声色地问:“祖父前阵子身子明明已经好很多了,怎还会因心绪不宁而反复呢?”
林妙柔倒是不知幼妹心中所想,想了想道:“吴大夫说了,祖父没有其他重病,唯有心疾跟随多年,最易受情绪影响,所以在我们看来只是心中记挂着,对祖父来说,怕是心如刀割。”
林皎月慢慢皱起眉头,这般看来,她查验药方,叫长姐仔细些祖父都没用,唯有不叫祖父伤心,让他平心静气,才是最好的法子。
那么前世,祖父又是因着什么事,被压垮了最后一丝精气神呢?
她一顿,莫非是再过些日子,阿阆意外逝世闹的?
不等林皎月再多问些关于祖父的事,林茂年恰好回来了。
林皎月立刻噤声,起身恭敬地唤了声大伯父。
谁知一贯沉稳的长辈,今日见她,却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不敢当顾夫人一声大伯父!”
屋中气氛瞬息冷凝下来。
林妙柔怔了怔:“父亲……”
“你身子不适,就该卧床好好养病,怎么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见?”
一句呵斥将她问愣住。
林皎月这才反应过来,大伯父借着训斥长姐的名义,在羞讽自己。
她皱了皱眉头,有些莫名:“大伯父说得我听不懂,婚配之事是您与嫡母商议的,怎让我嫁人的是您,如今说我不三不四的也是您呢?”
林茂年被反驳得一时说不出话,只当她如今有顾玄礼撑腰,越发目无尊长。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我不与你争辩!如今顾督公被圣上禁足一月,你还在外面瞎跑什么,赶紧回去!”
林皎月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才知道,原来昨日顾玄礼上朝,终是被责罚了。
犹豫片刻,林皎月不再辩驳,只悄然给长姐送了个安抚眼神,敷衍行了个礼后转身离去。
见人走了,林茂年一身戾气才稍稍退却,他看了眼红了眼的女儿,深深道:“冯世子死了。”
林妙柔有些怔愣,还没来及告诉父亲,她也派人在外面打探了消息,刚刚知情,便听林茂年继续道:“你们既订过亲,便也算有些瓜葛,这些日子,还是安分守己些好。”
一时间,从前没想过的委屈涌上心头,林妙柔突然开口问:“什么叫安分守己?”
林茂年皱眉。
“若是他没死,父亲难道也要用这个理由,让我安分守己地继续等他来娶我吗?他死了与我何干?”林妙柔身子颤抖,字字锥心地看向他。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林茂年低声呵斥她。
林妙柔突然觉得周身冰寒,先前与林皎月说笑时染上的暖,尽数退却:“父亲,我没告诉旁人,只告诉了您,前日那冯世子要轻薄的人是我!您就……一丁点儿都不在意吗?”
林茂年一时哑口。
半晌,他冷哼一声:“和那丫头相处久了,你也敢同为父对呛了可是?为父是为了你的名声考虑,岂是害你!你便好好想想吧!”
说完,也不等林妙柔再回答,甩开衣袖便踏出了屋。
林妙柔眼中滚出泪珠,难以接受,自己的父亲怎会变成这样。
同样不理解的还有林皎月,自从偷听到自己的婚事有大伯父参与时,她已然明白这位家中长辈对自己没怀有仁慈,但今日之事,更叫她觉得,大伯父不仅没有慈爱之心,更似已经憎恶起了自己。
“大老爷也真是吓人,夫人还没怪他乱点鸳鸯谱呢,他倒好,反而指责起您来了。”
阿环也心有余悸,想起在门外听到的大老爷的呵斥,竟比督公还令人害怕。
这句也是说进了林皎月心里,她沉默再三,摇了摇头:“今日之事不要再提了。”
阿环忙点头。
林皎月倒不是维护大伯父,只是长姐如今情绪还不稳定,她不想叫长姐为难,也不想贸然闹出动静,叫祖父心中难受,
且大伯父略有些奇怪,不是囫囵便能堪破的,还得从长计议。
而现在,她有些茫然地意识到,自己心中最担忧的,竟是顾玄礼。
他受了责罚只字未提,是觉得责罚不重要,还是不值得对自己提呢?
恐怕是自己远远不够格吧,可他受责罚,多少也有自己的错漏在其中,既然明白,自己却不可当做无事发生。
林皎月顿了顿,才意识到,这一世自己再装作淡泊无争,心中还是野心勃勃的,督公给了她丁点儿甜头,她却似乎贪心地想求更多。
她轻轻叹了口气,连带着去到了东珠坊,都没什么兴致挑看首饰头面,任由店员领着从一层看到三层,仅仅也就多看了两三眼。
阿环看在眼里,趁着店员去忙,小声问:“夫人可是在担心督公?”
林皎月想了想,颇有些丧气:“担心也没用,督公做的事不是我能插手的,只是……”
只是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惶惶不安,害怕自己于他而言,当真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而已,帮不了什么忙,也讨不成他欢心,最后落到个如前世一样的下场。
阿环眨了眨眼,忽而笑起来:“可是,大部分府中,老爷做的事,夫人都是不插手的呀,夫人何必为此担忧呢?”
林皎月顿了顿,有些失笑,因为阿环不知自己与顾玄礼之间的诸多弯弯绕绕。
阿环又道:“奴婢虽然愚笨,但也看得出,督公待您与旁人是不同的,他连句重话都没对夫人说过呢,罔提您二人盲婚哑嫁才一个月出头,相处的机会还不多。”
林皎月眨了眨眼。
“我们夫人漂亮又聪慧,管事也想教您掌家,日后早晚能替督公分担更多,如今您不必担心,一步一步来,一切定会变得更好的!”
小丫头一张嘴叭叭不停,竟奇妙地真劝稳了林皎月。
她笑出来,轻轻捏了捏阿环的手。
说得没错,她本就是从一无所有爬上来的,若因着前路迷茫就畏手畏脚,反而是对不住自己这一路而来的努力。
这一个多月看似短暂,可于她而言,每一次选择,每一个举动,都惊心动魄,意义非凡。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只需稳稳地走到山前,旁的,多想无用。
这般定下心来,林皎月也不再踌躇,而是欢欢喜喜地同阿环一道去挑起了头面。
殊不知,两人刚刚离开,楼上因有贵人,而被禁止登入的楼梯处缓步走下个人。
李长夙默然看着林皎月的背影,缓而慢地咂摸这主仆二人刚刚谈论的事。
“林皎月……”
他下意识念叨出这个名字,脑海中仍是第一眼见到,对方在伯府梅园中如鸟雀轻快的模样。
可也是这样一只狡黠灵动的雀儿,在回门那日对着自己不假辞色,铿锵划清界限,在瑞王府中也仿若从未看见自己。
为了什么,为了所谓的贞洁分寸吗?
可她连一个阉人都能如刚刚那般放在心上,反复纠葛谈论,竟要同自己这般温润守礼的……姐夫,如此生分地保持分寸?
李长夙心中漫上一层复杂,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庶女,可每见她一眼,都让他心绪凌乱,好似她不该在那个阉人身边,她不该在那个位置,每每看到,都叫他呼吸滞涩。
甚至他想,若随他心意,哪怕一定要娶个南坪伯府的姑娘,也该是娶她林皎月,而非林觅双。
意识到这里,李长夙心尖一抖,强行将这惊世骇俗的念头压下去。
不,有背君子之德,他不该这么想。
作者有话说:
小顾,有人偷偷看你老婆啦――
(八百里外小顾提刀冲来)
万字章奉上~明天依旧这个点儿掉落万字章!(渐渐被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