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方领用匕首抵住脖子的那一刹那,陆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
或许自己现在就能去找母亲了,可是答应纪岳连的事情还没做完,他也还没能将那些加诸己身的痛苦一桩桩、一件件、一点一点、一丝不差地还回去。
――若是就这么死了,他不甘心。
然而万千思绪的尽头,仿佛刮过了一阵夏日傍晚的微风似的,陆暄的目光却就那么轻飘飘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少女神色惊慌,两瓣樱粉色的唇微微张着,口型仿佛一个“陆”字,像是要喊他的名字。
然而他一眨眼,那身影便被纪岳连挡住了。
纪岳连大大小小打了不知道多少仗,但这阵前突生如此变故的还是第一次,虽然他也已做了准备,可是……
朝廷这次允许他调动的兵马并不多,若是贸然开战,虽是精锐对草莽,但清风寨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横行无忌,自然有其原因,他们的战术与默契也都早已自成体系,与墨守成规的朝廷军队不同,颇有敌明我暗之感。
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这次情况紧急,纪岳连并没有了解对方战术的时间,并且若是理想情况,这次本可以不战而胜的。
树林里埋伏了弓箭手。
清风寨所处地势蹊跷,都是大片空地,而空地外侧则四面都被树林合抱,也就是说,弓箭手距离清风寨仍有一段距离,也正是这段距离,让纪岳连不敢轻易下令进攻。
此刻有两个选择摆在他面前,用步兵他心中没有胜算,可启用弓箭手又难免在混乱中伤及陆暄和裴勇。
行军打仗,一忌贪生怕死,二忌瞻前顾后,他如今却犹豫不决,心中逐渐摇摆不定,已然有了三分败相。
反观清风寨那边,方领挟持着陆暄,匕首锋刃上闪着寒光,紧紧抵在陆暄的脖子上,几乎再近一点就要划破他的喉管。
他身后的寨众们听了他的话议论纷纷,惊疑不定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被风吹到了裴勇的耳朵里。
“大当家真的卖了我们?不可能吧!”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你瞧他现在一声不吭的样子,若方大哥说的不是事实,他为什么不解释,反而在那当缩头乌龟?”
“怎会如此啊!想当初我便是听了大当家的威名和传闻才加入清风寨的,怎的这还没几个月,大当家自己就先不干了?”
“对啊,说好的‘计生民之福祉’呢?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大字也识不得几个,却是因为大当家才知道这几个字组在一起,便是要为咱们老百姓寻好处、讨公道,怎么大当家如今自己却要投了朝廷呢?”
裴勇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他与方领对面立着,谁也没轻举妄动。
方领在等从他口中说出的一个答案,而裴勇却是不知道该如何给出那个答案。
因为他知道,那不仅是他身后的那些兄弟最不愿听到的答案,也是象征着他这个被所有人相信、依赖着的大当家,背信弃义的答案。
可事实就是那样,他既已做了,也不后悔,便该给这些人一个交代。
“兄弟们!”他大吼一声,树林里的鸟惊得哗啦啦飞走了一片,纪岳连定睛一看,发现裴勇堂堂七尺大汉,眼中竟有泪光。
“我裴勇是个假仁义、真势利的小人,诸位跟着裴勇,是我裴勇对不起大家,方领说的不错,我裴勇今日,确实准备归降朝廷!”
人群顿时炸了锅,一时震惊的有、怒骂的有,不相信的也有。
方领则对裴勇怒目而视,一激动,手上力道便失了准头。
匕首划破了陆暄的脖子,几滴血珠顺着那条细细的伤口流了出来,陆暄疼得皱了皱眉,却并没发出声音――他怕刺激到此刻情绪不稳定的方领。
“裴勇!你忘了当初建立清风寨的初衷了吗?你忘了朝廷那些狗官是如何残害你我的亲人的了吗?!”他双目赤红,眼前仿佛又看到自己年迈老母因为交不出地税,被那些收税的乡吏活活打死的情形,末了,那些人还冲老太太的尸体上吐了口唾沫。
那仿佛地狱的情状,那些恶魔一般豪无人性的嘴脸,还有那句至今仍时时在他午夜梦回之时在他脑海中回荡的话――
“呸,一个臭老太婆,要钱没钱要色没色,打死算便宜她了。”
他如今想起来,还要忍不住干呕。
裴勇何尝不知道他的经历,对他根本无法疾言厉色,话语中竟然带着种颇为悲怆的恳求:“方领,你我都被那些狗官害得家破人亡,因此才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因此才有了清风寨。朗月之下,清风何在?你可曾想过,这是我们的誓言,亦是我们的枷锁。”
“你看看如今的清风寨,可还是我们设想中的样子?你又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只可取而代之,有些事情,只有那一种方法能做成!”
“别再为你的野心找借口了!”方领大吼一声,“清风寨不愿与狗官同流合污的兄弟,都拿起你们的武器,这里现在肯定已经被朝廷的走狗们包围了,我们今天便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
加入清风寨的大都是与朝廷官员有仇的平民百姓,就算没有,现在也被洗脑得差不多了,方领振臂一呼,一呼百应,寨众们也纷纷举起自己自己手中的武器,或刀或匕首,有的甚至只是不成样子的铲子锄头,跟着喊道:“杀!杀狗官!正清风!”
方领此时几乎已经失了理智,对着裴勇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匕首正正抵在了陆暄的喉管处:“我便先杀了这小子祭旗。”
“方领!”裴勇大吼一声,“你若滥杀无辜,与那些杀你母亲的狗官何异!”
方领愣了一下,手下动作也顿了一下,然而便是此时,陆暄陡然发力。
他双手用力握住方领拿刀的那只手,瞬间便将匕首远离了自己的脖子。
方领方因为裴勇提到自己的母亲,因而下意识一愣,又因为陆暄看起来便文文弱弱,没什么出息的样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才给了陆暄可乘之机。
此刻他反应过来,登时怒极,力气比先前更大,拿刀的手却被陆暄握住动弹不得,便抬起另一只胳膊,准备扼住他的脖子!
陆暄看准时机,直接张嘴狠狠咬在方领的虎口上,方领痛得大叫一声,下意识松了力气。
那匕首掉在地上,被陆暄一脚踢开,滑到了不远处的裴勇脚下。
裴勇用脚一踢,那匕首便腾空飞起,接着被他稳稳地接在手中。
然而陆暄却没来得及逃出几步,便又被方领掐住了脖子。
方领仿佛已经完全走火入魔了一般,竟直接一只手掐着陆暄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小鬼,听说你是陆丞相的私生子,不过你娘只是个养在府里的□□,看你样子,从小也没少吃苦吧,那些狗官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帮着他们?”他嘴角挂着一抹残忍的笑,恶鬼一样看着陆暄。
陆暄却被他掐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脸都紫了一半,大概过不了多久,就真要被他掐死了。
“方领!你冷静一点!他只是个孩子!”裴勇无可奈何,只能涨红了脸喊道。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这人间密密麻麻的,全是魔鬼!都是魔鬼!”方领说着,手上的力气更大了些。
陆暄涨紫了脸,却只能徒劳地抓着方领的胳膊,对他来说无异于挠痒。
纪淼淼看在眼里,心中急得上火,却无可奈何。
陆暄此时被那个疯子捏着脖子,若此时放箭,那人完全可以用陆暄当挡箭牌,毫无疑问会伤了他。
可若坐以待毙,难道等着那疯子就这么掐死陆暄?
纪淼淼心中乱成一团,隔得远远地却看到陆暄的手似乎有些异常。
她定睛一看,发现他的手指竟然不正常地曲着,看起来有点像现世中“ok”的手势。
纪淼淼心中一凛,回忆如浪潮一般涌了上来。
那个与裴勇商议招安事宜的夜晚,纪淼淼无意中做了这样一个手势,当时虽然裴勇并未在意,陆暄却有些在意。
他很少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纪淼淼,纪淼淼被他看得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问:“怎……怎么了?”
陆暄好奇地学了学她刚才的手势,问道:“什么意思?”
“嗯……”纪淼淼组织了一下语言,“大概就是,好,可以,之类的吧,是我小时候和拂羽哥哥玩的时候发明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纪淼淼似乎看见陆暄的眼神暗了暗,却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而此时,陆暄竟然又做了那个手势!
鬼使神差一般,纪淼淼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
她轻声唤了一声纪岳连:“爹。”
纪岳连侧过脸,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听见纪淼淼轻飘飘地道:“放箭吧。”
她声音虽轻,却仿佛一记重锤一般狠狠撞在了他心上。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那个答案,那个唯一的答案。
除了放箭,他们别无选择。
万千箭矢宛如划破白昼的流星,又好像一群过江之鲫一般的蝗虫,直冲着陆暄和清风寨寨众所在的位置飞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