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哈哈……”
胡婉仪听了他这话,竟一改先前的悲戚,风铃摇曳一样,咯咯咯咯笑了起来。
她笑得眼泪都溅出了几滴,“陶郎,这些年谁不知道你野心勃勃,看似与谁都和睦,做事最公正,其实狡猾多端,明里暗里的手段数也数不尽,咱们又不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做个好人?你就算敷衍我,也不用开这种玩笑。”
陶子谦有些讶异,他想说商场如战场,本来就是各凭本事,他只不过凑巧多赢了几次,也很少真把谁逼到绝境,这也要怪他么……可又觉得似乎没必要和胡婉仪解释那么多,随她怎么想。
只是暗叹,原来平日里花言巧语说多了,难得发自肺腑说句实话,别人却觉得他在讲笑话。
他就那么不像个正人君子吗?
胡婉仪拿起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又恢复到了一成不变的端庄。
“既然如此,那也没必要再多说,妾身便告辞了。”
胡婉仪终归是伶俐人,事已至此,无论是晓之以情还是动之以理,陶子谦的心意都没有丝毫动摇,再逼他也只会让自己难堪,倒不如各自留存几分体面。
她脸上笑意盈盈,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很想看看,郎君会做个什么样的‘好人’……”
“这世道嘛,好人活该吃亏,好人活该娶不到媳妇。”
胡婉仪步履款款,擦身而过时,指尖轻轻点在陶子谦胸口上。
陶子谦忙向后退了一步,作揖道:“我也会看着六姑。”……这是在警告她不要自作主张、轻举妄动。
胡婉仪顿了一步,侧头望了望天边,怅然若失道:“以后再碰上,陶郎不会再对我那么客气了吧?”
一个目的没达到,那就在其他地方再多要出份人情来,永远不放弃为自己谋利,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陶子谦倒是很欣赏她这份随机应变的灵活,只可惜,他陶子谦也从来不是抹不开面子的人呀。
他想了想,诚恳地回答:“一码归一码吧。陶某倒是有心与人为善,可毕竟陶某野心勃勃又狡猾多端,会使出什么手段来,自己恐怕也说不准。”
这话又惹得胡婉仪发笑。
“哼,真是个小气的男人!”
她留下这句评语,头也不回地走了。
……
陶子谦却反而有些怔忡。
“做个好人?你就算敷衍我,也不用开这种玩笑。”这句话总在心上,绕不过去。
从前也是这样,他自以为把能给的好都给了祝银屏,不求她多么感激,连一个赞同或认可的表情都很难见到,甚至还总疑心他不怀好意,时不时借一些无谓的事情向他发难。
那他还能怎么办呢,自己娶回来的娘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成,说道理也说不通,何况心里觉得她可怜,只能发挥他的长处,涎皮涎脸搪塞过去。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的相处好像就一直那个样子了: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嬉皮笑脸。
陶子谦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吃晚饭时颇为心不在焉。
“哥,你怎么不动筷子,想的是哪个呀?”陶子誉见他一脸若有所思,调侃道。
“大郎可是觉得不对胃口,叫人再做几个菜?”顾氏也忙不迭关怀。
陶子谦对顾氏道谢,说不用,转而问陶子誉:“我难道不像个好人吗?”
陶子誉吓了一跳,身子都抖了几下,和顾氏飞快交换了个眼神,放下碗筷,谨慎地说:“哥,您有谋略,有担当,是咱们家的!”
顾氏敲了陶子誉一筷子,神神秘秘地说:“人家看得起你,你小子别打什么歪主意,三小姐要嫁人了!”
“谁?”
“嫁谁?”
兄弟俩异口同声问道。
“定远侯呀!”
陶子谦抬了抬眼皮,没说话。
陶子誉迟疑地问:“娘,真的吗?这话可不能乱说。”
顾氏得意洋洋道:“定远侯的姐姐、薛夫人亲口对他说的……”她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以为我年纪大耳背,压低了声音说的,可我这耳朵,还灵着呢!”
兄弟二人一时无语。
许久,陶子谦默默念了句:“是么……”
祝银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侯府的,一路上她脸色差得吓人,翠儿几次问她,却问不出个原因,也跟着忧心忡忡。
祝银屏心灰意冷,却仍有残存的不甘:为什么非要是胡婉仪呢?!
看那女人笑语盈然站在他那一家人当中,祝银屏虽然不想承认,其实真的很羡慕。那是她曾经拥有过的位置,可是自己没有好好珍惜。
她更不想承认的是,在同个位置上,胡婉仪偏偏可以比她做得好。胡婉仪能把上下内外打点得服服帖帖,能让陶家的生意更上一层,甚至就连顾氏,虽然这一世对她算是不错,可面对胡婉仪时才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亲切自然……宛如一家人。
他们才应该是一家人。胡婉仪在各个方面都对陶子谦有所助益,不像她,只会给陶子谦拖后腿。
她太笨了,搞不懂他们这些聪明人的想法……
祝银屏头晕目眩,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南安侯府到了。
翠儿看了看祝银屏,挑开帘子,先跳下了车。
让她吃惊的是,伯父伯母还有母亲,竟然都候在侧门,显然是在等她回家。
见到女儿,刘氏嘴唇动了动,叫了声:“银屏啊……”
祝银屏的眼泪再也收不住了,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她扑到刘氏怀里,嚎啕大哭。
刘氏没意料到她这个反应,愣了片刻,然后轻轻拍在她背上,柔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庄夫人也在旁落了几滴泪:“这孩子是后怕了,多凶险啊,幸好有人给救上来了,下次可不敢再这样了。”
南安侯祝元和却捋着胡子,赞许道:“囡囡做的很好,有乃父遗风。”
随后却被庄氏掐了一把,立刻住了嘴。
那一天,南安侯府里其乐融融,以至于祝银屏许久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幸福得太不真实。
为着祝银屏劫后余生这件事,南安侯夫妇和刘氏暂时放下了芥蒂,时隔多年,终于坐在一桌上吃了顿饭。
大家不约而同守着默契,谁也没有主动提起敏行,倒是伯父伯母几次提到银屏的婚事,让刘氏上点心,刘氏也点头应了,还主动让兄嫂也帮忙寻觅良婿。
祝银屏本来纠结的心略感欣慰。
如果能一直这样也好,只要两家和睦,母亲和弟弟让人安心,她随便嫁个什么人,日子总不至于比前世更糟。
只是心底有一处,是再也不敢去触碰了。
可是,等她活了四十岁、五十岁,甚至更老,老到头发白了,牙齿也掉光,皮肤皱得像鸡皮,应该也就不会在乎了吧。
晚上,刘氏坚持守在女儿床边,要等她睡着才走。
“屏娘,你伯父伯母说的在理,你的婚事是不能拖了,至少趁娘能说上话的时候……哎,不说这个,蒋府的人来送信,我怎么听着话里话外,有把你和定远侯撮合到一起的意思?”
想来蒋府的下人们守规矩,还没把她被薛达抱下山的事乱传,祝银屏果断否认:“别想了娘,不可能的。从前让你误会了……”
刘氏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再说早点定下来,也不卯着那些个抢手的人物了。
“娘,你还去找过世子妃吗?”见刘氏态度和缓,祝银屏小心翼翼地问。
刘氏只是低着头,侧脸很好看,小声说:“你别想太多,我巴结着她,表姨的日子能稍微好点。”
祝银屏无语,她娘还是一心向着庆王妃。可是刘氏又没有前世的记忆,既然庆王妃没害到她,也已经不能再兴风作浪,那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找机会说服刘氏了。
“那庆王呢?你见过庆王吗?”祝银屏问。
“怎么会!都是女人家的事,我见他干什么?”刘氏诧异。
“哦……”
祝银屏缩回被子里,所以母亲见的人主要还是舒凤瑶……她恨透了袁继业,可舒凤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祝银屏其实所知甚少。
不过,今天好不容易才跟母亲和好,看母亲的态度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祝银屏决定暂时放下这件事,不再追问到底,惹得大家不愉快。
“屏娘累了,睡吧,娘在这儿守着你。”
刘氏替她掖好被角,揉了揉她的头,轻轻唱起了小时候常唱给她听的摇篮曲。
祝银屏感到倦意滚滚袭来,很安详,很柔软……
可为什么还是如此不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