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头正烈,依稀有几只鸟雀飞落,发出叽喳之声。
郑 清坐在床沿边,细瞧着薛晏荣的脸,嘴唇发白,脸色发青,白眼仁里布满了血丝,再看那露出的手臂,细弱的哪有半点儿肉?
顿时心中苦楚不住的向上翻腾。
自家的孩子,自己最是了解,若不是撑到了极限,她是绝不会露出这般羸弱的样子。
说到底都是为了这个家。
“晏荣――”
“娘,我没事。”
母子连心,她瞧得出自家母亲的担忧。
可她越说没事,郑 清的心里越发不能忍,突然间,抠住床头的雕木,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似是要将木头戳穿。
满腔的酸楚,化作愤懑。
“我已经让人放出话去了,说你病的厉害,来客一律不见,至于你祖母跟你二叔,就不要再理会了。”
郑 清冷笑一声“三十万两,他们也好意思张这个口,这些年你替他们补的,他们背地里搜刮的,少吗?
如今自个儿的做买卖做砸了,就想甩手撂挑子?说破大天去也没有这个道理!
你二叔就是仗着你祖母撑腰,才越来越无法无天,若是这次还不让他栽跟头,下一次恐怕就是五十万两了。”
薛晏荣凝着眉眼,并为出声,一副思考状,但落在郑 清的眼里,却是另外的意思――
“难不成你还要管?!”
薛晏荣泛青的眼底,禀着冷色――
“那布庄,是爹爹一手开办起来的――”
话还没说完,肩膀就被人摁住,郑 清眼里泛起清泪――
“我知道你的孝心,不要了――”摇着头,绢帕拭着眼角“现下什么都比不上你的身子重要,你想一想,若是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不说娘跟你姐姐会如何,幼清头一个儿就活不下去了,你不能光想着买卖,你还得珍惜眼前人,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啊。”
一句话戳到了薛晏荣的心窝处,以前的她或许没有软肋,可以将自己至于高台,可以为了薛府为了大房,倾其所有不顾性命,但如今却不能了,身边多了一个蒋幼清,她自以为是的盔甲,在这人的面前形同破布,只要提及她,与她有关,那便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能舍得下。
见她半天没反应,郑 清急了,薛晏荣能多有主意她不是不知道,但自己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若还不听,那就不能怪自己,拿出严母的姿态了。
巴掌落下来的时候,蒋幼清正端着新沏好的茶盏进来,瞧见这一幕霎时就愣在了原地,手里的茶也成了烫手山芋,出去也不是,过去也不是。
虽不知她哪里犯错,惹怒了母亲,但心里又是心疼她的,小小的身子,咬着嘴角就大胆的走了过去。
反倒是郑 清,刚还一脸严厉,闻见自家儿媳过来时,却更换上了笑颜,将那不知所措的人拉了过来,继而又没好气的指着床榻上挨了巴掌的家伙――
“今儿我就把话撂这了,往后你不必事事都依她,若是她哪里不听话,又或是做的不对,你就只管教训,不必手下留情,有我给你撑腰,若是这人胆敢犯轴,我再来收拾。”
说完,饮了口热茶,便回了屋去。
小两口,你瞧瞧我,我看看你。
方才就沏这盏茶的功夫,是怎的了?
“母亲怎么打你了?可打疼了吗?”蒋幼清捧着这人有些发红的脸颊,柔若无骨的小指带着幽香“是不是你又惹母亲生气了?”
薛晏荣知道小姑娘疼自己,立马装起可怜来,凑过脸去――
“母亲偏心眼儿,非说我欺负你,要我以后不准欺负你。”
“你!”蒋幼清瞬间就涨紫了面颊,两只手紧紧的攥了下拳头“我就说不要,你非得――”
小姑娘羞的的眼角都红了。
可薛晏荣却就是不肯罢休,似是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最得她欢心。
歪过头,又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
坏心眼儿的道:“可我就是忍不住欺负你啊。”
蒋幼清是真的被羞急了,手上终于有了点力气,但又不敢太使劲儿,胳膊一边推着,人一边躲着――
“你,你病好之前,都不许了!”
“哦,那病好之后,就什么都许了?”
白森森的牙齿,全是不怀好意的笑,瞧得蒋幼清又热又燥,但偏又比不过这人的厚脸皮,败下阵来“我、我不理了,我走了。”
脑后的发钗轻颤,发出轻微的叮当之声。
“哎,给我拿些蜜饯来吧,我想吃。”
“才不管你!”
啪地一声门被关上,薛晏荣的痞气方才收敛,三十万两啊,难道就真要这么没了?
嘴上说着不管她,可一出了门,心便软了,径直奔着厨房就去了。
须臾后,折返回厢房――
“只有这么点了,你想吃等会儿我再去买。”
没人应,一抬眼才瞧见,薛晏荣靠在床头竟睡着了。
她得是有多累?几步路的功夫就眯着了。
忙放下手里的蜜饯碟子,胳膊从这人的脑后穿去,动作轻的不能再轻,但也还是将她弄醒了。
薛晏荣艰难的掀开半边眼皮儿,困极的模样――
“我怎么又睡过去了?宋孟琮开的那药喝的人头脑发昏。”
撑手就想起来。
横亘出的一只胳膊将她拦下,轻柔的声音在耳畔落下――
“那本就是让你多休息的汤药,喝了发困是对的,你睡就是。”
扶着她枕在帛枕,又阖上窗,燃了安神香,最后探了探她的额头,没烧就好。
事无巨细的一番后,继而掀开被褥也躺了进去。
手搭在她的身侧,轻而缓的拍着――
“睡吧,睡吧。”
晨光熹微,天朗气清。
北坊街的宅子门前就来了不速之客,因着郑 清提前吩咐过了,二爷有恙,一律闭门不见,故众人不敢怠慢,不论是谁,全都被拒之门外。
来人等了许久,得到的也只是一句回去吧。
“看来大嫂这回是铁了心,要跟咱们划清界限了。”薛怀丘负手而立,脸上的慌乱展露无疑“母亲,若是这样,那、那银子,可怎么办啊?!还有晏朝的婚事,齐大人家的女儿可多少人想娶都娶不来的!”
鲁氏也发愁,难道老大家真是不管了?若是赔光了这笔银子,再没了铺面,光是靠那些庄子,日子怕是就要紧巴了,要是自己往后再一走,那两家的关系只会越来越远,薛怀丘是个什么德行,她这个当娘的再清楚不过了,根本就是个指望不上的人,没人撑着,他会去要饭的。
“干脆算了!何必这样求他!大不了我次认栽了!”
“胡说!”
鲁氏狠拍了一通桌子――
“秦妈妈你去!就说是代我来的,我就不信了,他们还敢忤逆长辈!”
徐聿火急火燎的跑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进花坛子里去。
“我说你就不能慢点,后面是有鬼在追你啊?”姚十初瞪了眼,毛毛躁躁的说一百次也不带改。
“可不就是有鬼来了嘛,不然我也不能跑这么急。”徐聿忙道:“秦妈妈来了,就在门口呢,说是代老太太来瞧二爷的。”
“去找夫人。”
姚十初话音刚落,一旁的蒋幼清就走了过来――
“母亲去了寺庙,得晚些才能回来。”
“啊?那这怎么办?要不把她赶走!”徐聿道。
蒋幼清扭过头朝书房看去,沉凝片刻后,薄唇亲启道――
“不用,既然是代祖母来瞧,那断然没有将人赶回去的道理,既是要瞧,就让她进来吧。”
姚十初跟徐聿都愣了一下,让人进来?那岂不是引狼入室?
“对了,把宋郎中也请过来。”
吩咐完,蒋幼清就朝书房走去。
“那我真放人了?”徐聿还是有点不放心的说道。
“去吧,少奶奶肯定有她的道理。”姚十初点了下头。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不等薛晏荣看去,一手就环了上来,蹙着眉头,水洗葡萄一般的圆眼――
“都说了让你多休息,又跑这里来作累?”
偏过头,瞧见桌案上的茶盏,指尖探去――果然,又是凉的。
“现在什么天儿!谁让你喝凉的!”
薛晏荣提了提眉角――现在难道不是夏天?
“一个眼看不住,你就胡来,都敢喝凉的茶了?赶明儿是不是就要吃冰了?!”
小姑娘气鼓鼓的,脸都涨红了――
“走!”
“去哪儿?”
“回房休息。”
薛晏荣忙不迭的往回缩了缩手――
“我躺的够多了。”
“不听话是吧?”
“呃......”
蒋幼清袖子一甩,米白色的纱裙微微飘动――
“那好随你,以后我都不管你了。”
“别呀――”薛晏荣勾住这人的小拇指,讨好的蹭了蹭了,旋即便从善如流的什么都应“不就是回房嘛,我回还不成,怎的这么容易就生气了?不管我那还了得,我不得翻天啊。”
小姑娘这就高兴了,晶亮的眸子瞥了她一眼,似是在说,这还差不多。
回了厢房,上了床榻,被子就盖了上来。
再看她这不达眼底的笑意,怎么有种上当的错觉?
“你这是?”
“躺好别动。”蒋幼清伏在她的耳畔“秦妈妈来了。”
“什么?”
忙将掉落的被子替她掖好――
“一会儿我拍你的胳膊,你就咳嗽,用力咳。”
话音坠地,秦妈妈就来了――
不等人请,就迫不及待的闯进门。
“荣哥儿啊,你可好些了?老太太这几日天天以泪洗面,满心都记挂着你啊。”
嘴上说着记挂,眼睛却不住的往床榻上瞄。
薛晏荣的病不是装的,她是真的病,所以脸色自然不能跟旁人比较,这会儿仍旧冷的发白。
“多谢祖母惦念,我――”薛晏荣刚说到这儿,胳膊就被碰了一下,会意的立马咳嗽起来,直到嗓子都疼了,才停罢。
还不等秦妈妈再说几句体己话,姚十初领着宋孟琮就进来了。
好一通探脉施针,折腾了两柱香的功夫,方才完毕。
姚十初早与她有过交代,不管如何,先往大了说。
宋孟琮木讷是木讷,可并不是愚钝之人,瞧着眼前这个面生的婆子,看来应是故意说给她听。
随后胡诌还不简单,什么脉象艰涩,心有郁结,乃是急火攻心,畏寒怕冷,四肢不温,乃是脾虚气弱。
总之云里雾里的,绕的你听不懂,只觉得是病的厉害了。
“您也瞧见了,二爷确实病得不轻,母亲都上寺庙求佛去了。”蒋幼清说着眼里的泪珠就掉下来了。
秦妈妈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得跟着也摸了把泪。
好容易把人送走了,薛晏荣却不乐意了,撑起身子,指着自己的胳膊――
“不是演戏吗?怎么还真扎我?”
虎口上的那一下,差点儿没让她疼的叫出来。
“扎疼了?”蒋幼清笑看这人孩子气的模样,这是跟自己告状呢?“我给你吹吹,不疼了昂。”
旋即,小指又在她的喉咙上刮了刮“可那么大声干嘛?嗓子别咳坏了。”
薛晏荣瞪大了眼睛――
“不是你让我用力咳的吗?”
蒋幼清大概是忘了自己说过这话,摸了摸她的头,更像哄小孩“下次别那么当真。”
顺安堂里,鲁氏蹙着眉,手的拐杖重重的捣在地上――
“瞧着是挺严重的,荣哥儿连床都下不了,少奶奶哭的也厉害,就连夫人都去寺庙烧香了。”秦妈妈半点儿夸张也不敢将自己看到的全说出来。
“大哥的身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不行了,莫不晏荣跟了大哥?”薛怀丘耸眉道。
鲁氏心里也有些摸不准,若真的子随父,这一家子的人可怎么办?
暖香苑里,薛怀丘的叹气就没停过,嘴上硬,说认栽,可这割肉一般的认栽,谁能不疼?
“唉――”
“爹爹~~~”芸姐儿刚碰了碰他的腿,就被瞪起的眼睛吓哭了。
“你冲她瞪什么眼睛,有本事你朝薛晏荣去发脾气啊?”叶善容不阴不阳的来了句,言语里尽是讥讽。
“他妈的!你也跟老子阴阳怪气!”薛怀丘扬手就把叶善容推倒在了软榻上。
“你个没本事的!你敢打我!”
叶善容也不甘示弱,撕扯着薛怀丘的衣领,霎时两人就打了起来。
下人婆子不敢进去,只有莲儿心疼芸姐儿,顶着被连累的风险,冒头闯了进去。
果不其然,当下就挨了薛怀丘的两个嘴巴,不过好歹是把芸姐儿抱出来了。
“呜呜呜――我真是不活了!”叶善容凌乱着头发,伏在矮几上就嚎叫起来“打女人你算什么本事?又不是我害你赔的银子?”
薛怀丘的脸跟脖子全被抓烂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我告诉你,你少他妈的笑话我!这个家要是真败了,你这个少奶奶也甭做了!”
养尊处优的日子,过的久了,再回头去吃苦,那还不如死了算。
叶善容哭声停止,抬起一对红肿的眼,散乱的头发下尽是戾气。
“老爷何须这么犯愁,若是荣哥儿真的就此殒命,未必不是件好事。”
“你什么意思?他要是死了,那铺面跟银子还怎么回得来?!”
“他要是死了,老爷您猜,这薛府往后谁说了算?谁当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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