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屋内亮起烛光,将屋内裹了一层古旧素色,白日房柱、摆设、桌几上艳丽色彩随着烛光沉淀着。
蓝君鸮拿着狼毫笔,在墨汁上扒拉两下,空洞的眼神注视下方,发起呆来。
外面虫鸣和蛙声阵阵,扰得他心烦。十几分钟过去了,也不见学白纸上有丝毫痕迹。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他才无比痛恨自己的缺陷。
他是主体分离出的第三个分.身,在分离之际,本体被发现不同寻常,被人类忌惮、捉弄、驱赶。本体因此身受重伤,导致出生的自己天生就存在不可治愈的缺陷。
他从有记忆开始,世界便处于一片黑暗,只能依靠着其他四感来分辨事物。
他闻得到花香,却不能亲眼看见花是什么颜色。他可以听见鸟鸣,却从来不知道那只鸟儿是什么形状。他能触摸到画笔,却从来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下笔。
蓝君鸮心里上涌一股暴戾,指节紧握作响,在无人的深夜,情不自禁多想。
他已经维持不下去往日温和的面孔了。
蓝君鸮的脸因为内心的憎恨开始扭曲变形,一丝丝魔气在眼中汇聚。
嗑——嗑——
门外传来敲门声。
蓝君鸮回过神。
他眼中暗晦光芒彼此冲击相撞,经过长时间激烈争斗,消散开来。
他紧绷着神经,沙哑道,“谁?”
一个小小的身体被外面灯笼照射到门页上,留下清瘦的影子,“我。”
蓝君鸮慢慢闭上眼睛,呼出一口炙热气息,将手中狼毫笔放在笔架上。
可能是主人情绪没有平缓下来,笔尾倒扣在笔架上时,发出玉珏碰撞后的脆响。
他将脸上情绪调节好,将方冉放进屋内。
“这么晚还不睡?”
方冉绷着一张脸,沉稳走进来,手中还抱着一圈书籍,“帮你、抄.......”
他的喉咙还没恢复,这么说话即是吃力又是难受,短短几个字,就满背脊汗水。
他皱着眉毛,有点急了,伸出手握住蓝君鸮的手腕。
【上午是我连累了你,我过来帮你抄书的。】
蓝君鸮眼底滑过一丝惊异。
“你能说话了?”
这样姿势并不适合说话,他怀中的书籍本就比较重,少了一只手捧着,隐隐约约有着下滑的趋势。
他一边摇头,一边大跨步到桌前,将书本放下,才继续抓着蓝君鸮的手。
【前几日在藏书阁中无意发现,锻炼神识之后,可以通过神识与人进行交流。】
方冉想到什么,嘴角微微勾起。——可惜他长时间保持着绷着脸状态,这么一笑,脸部肌肉瞬间抽搐起来,实在不算是好看到哪去。
他赶忙调节好自己面部表情,做贼心虚地看了眼蓝君鸮,见他看不见,才暗自舒了口气。
【还有啊,我可以让你看见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
蓝君鸮血液快速流动,衣服下的肩线拉直,他舔了舔嘴唇,整个人如临大敌,“什么意思?我......能够看见了?”
方冉双手合并,将他的手全部包在自己掌心中,【是的,我在意外中发现,神识可以将双方的视线进行共享,这样,你不就能看见了?】
就这么一会,他就能感受到蓝君鸮手心积满了汗水,湿淋淋的。
方冉安抚性拍了拍他的手,【你试试。】
这声命令如一根导线,将蓝君鸮脑内□□点燃,炸的他耳鸣脑胀。
他害怕地闭上眼,深怕自己仍旧看不见,一切只是假象。等睁开眼睛,眼前还是黑漆漆一片。
【别怕。】
蓝君鸮在这带着亲昵的安抚声中,慢慢松懈了神经,他试探性地将眼睛开了一丝光线。
霎那,他眼睛因为惊喜被撑得圆溜溜的,像一只受了惊的仓鼠。
眼前不再是过去那种冷硬空旷令人心慌的黑色了,他能够透过方冉的视角,看到屋内的一切了!
原来,写字的桌子是褐色的,铺在脚下的地毯是红黑色的,桌上蜡烛是白色的,火苗是橘红色的!——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笑意在脸上完全舒展开来,夺去方冉所有的目光。
这样毫无负担的笑容,和以前刻意维持的假象丝毫不同。
方冉端着的内心,也逐渐落到实地。
他由衷为自己伙伴感到开心。
自从来到妖界,他就能感受,自己小伙伴其实并不开心。平日假得要命的笑容。也不过是因为寄人篱下害怕被驱赶维持的假笑。
如今能够让他没有负担地笑下去,他这几日的努力没有白费。
就在此刻,蓝君鸮以闪电般的速度,呲溜一下趴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因为喜悦而颤抖,他搂着方冉脖颈,眼睛开始湿润起来。
他已经喜悦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喃喃自语,“我能看见了。”
【我知道,我知道。】方冉回抱住他,被他的情绪渲染,下意识笑了起来。
漫长沉默后,蓝君鸮激动的情绪缓和下来,开始不满一直没有动弹的画面。
他飞溜到方冉背部,趴在他身后,指挥着他,“看左边,看左边!我还不知道我睡的床长什么样子呢!”
方冉顺从地将脑袋转过去。
蓝君鸮发出一阵欢呼声,然后继续指挥,“右!右!”
方冉再次顺着他的意思,朝着右边看过去。
蓝君鸮雀跃起来,整个身体都溜到方冉身上,腾空的小脚丫因为激动四处晃动,溜达个没完。
他将整个房间扫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蹭着方冉的后脑勺,嘴角甜甜地笑着,“方冉,谢谢你。”
方冉手臂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不至于往下掉,【以后,我做你的眼睛可好?】
蓝君鸮一顿,嘴角越来越大,他将小手指勾成九字形状,“那我们约定好了。”
方冉将自己小手指和他纠缠在一块,大拇指和他抵住,【约定好了。】
森林里的小妖突然发现,在某一日后,方冉和蓝君鸮就居住在一块了,那手日日夜夜牵在一块,就连吃饭,都能腻歪在一块。
一起上课的小伙伴不乐意了,你说平时也就算了,连上课都牵着手,像什么话?
“你们俩好歹注意点场合,上课还手牵着手,羞不羞。”一只倒刺小妖趴在桌前,看着两人紧握着的手嘲笑。
“小黑,上课请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圭尧站在凳子上,惦着小短腿,脸蛋气得鼓鼓地,“不要老是打扰到别人!”
“圭尧!我跟你说过,不要叫我的名字!”小黑身后的刺都炸裂开来,排在后面,“我都跟你说了,我是要成为大将军的人,不能被人叫这么丢脸的名字!”
蓝君鸮坐在一旁,笑了,“小黑?”
“我说了,不要叫我的名字!”小黑脸都气炸了,脖颈因为上冲血液变成粉红色,“你可以叫我黑将军,就是不许叫我的名字!”
蓝君鸮看着只到自己小腿的妖怪,挺着腰杆大叫,不禁感到好笑,“好好好,黑将军。”
说道黑将军,他又开始笑起来。
小黑越来越气,差点没将脸蛋气成一只河豚。
就在大家以为他会破口大骂的时候,小黑一下子哭出声来,“呜哇——!你坏!你个坏蛋,我在也不来上课了,呜呜呜——!”
圭尧尴尬地站在讲台上,不知该怎么办。
蓝君鸮两人眼里都有着笑意,在意识界交谈片刻,他开口道,“你不是要当大将军吗?可是我听人说,当大将军的人可坚强了,才不会哭鼻子呢。”
小黑正在冒水的眼睛一下子就止住了。
“真的?”
他带着鼻音瓮声瓮气地说。
蓝君鸮揉揉他的头,“我会骗你?”
三年后。
在妖界养好喉咙的方冉决定离开。
蓝君鸮在妖界边缘为他送别。
蓝君鸮低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他的眼睛,他低哑着嗓音道,“你别走好不好。”
方冉别过身体,阴影将他的半张脸遮住,他冷淡地说,“本体还没找到,我不放心。”
“那不过是我们分裂出来的母体而已,”蓝君鸮拉住他的手,“对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了,你何必要去找他?”
方冉呼吸一滞,他将身子完全背过去。
树林间,只有风声吹过的飒爽声,席卷着蓝君鸮的身体,带走他身体里最后一丝热量。
才不过初秋,他就觉得比寒冬还要寒冷。
方冉不敢去看他,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不愿离开这个舒适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蓝君鸮看着他要离开的身影,忍不住出声:“那我和你一块离去!”
“不用了。”方冉将手中的剑捏得指骨发白,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蓝君鸮沙哑着喉咙道,“可你说了,要做我的眼睛,你走了,我怎么办?”
方冉身影早就消失不见,没有听到他最后的那句话。
蓝君鸮整个人好像失去支撑,一下子坐在地上,丝丝魔气在身边环绕,“你说过的......”
他低垂着头。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情的手,拉锯得十分漫长,树叶落下的身影,天空鸟儿振翅的动作,河水往下淌的水花,都被拉锯得极其漫长,成为凝固住的图画。
过了漫长时间,他才自嘲冷笑,不知道在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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