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威胁一通,却见这个儿子眉眼冷淡,平静中带着点疑惑:“莫家宣州商首,不知道李时弼能抄出多少家财。裴家历年扶持宣州所用,必不少于五十万银。”
他这番话清淡无比,裴相却当场变了脸色:“圣人居然将赎人的事告诉了你!”
裴鸿煊来之前并没有把要回财帛的事放在心上。自古孝道大于天,就算裴瑾瑜小时候受了点儿事,如今已经大了,还能和父母计较不成?
可如今看来,方才的怒气冲冲却更像是一场弄人演出的令人发笑的戏码。
一向稳如泰山的裴相退了一步:“你手中既然有那样多财物,为何不能拿出来救一救你的兄长?”
“相爷何出此言!”
纪密再忍不住:“大人自十五岁步入朝堂,为大秦除恶吏惩贪官,出西域镇异族,圣人赏下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大人应得的,而不是裴家的!”
裴鸿煊大怒:“我和我儿说话,哪有你这等奴仆插嘴余地!”
裴瑾瑜敲敲桌子打断争执,看着裴鸿煊:“感天动地,说得不错。”
纪密懵了:“大人!您十年攒下的钱财,为何要给那些……”
裴相露出欣慰神色,正要开口,那个年轻的中书令扯了扯嘴角:“相爷定知莫家抄家灭族正是我的手笔,却来命我出手救人?”
“你!”裴相面色铁青,“兰泽与裴涉都是裴家人,你带走裴家那么多钱物……”
裴瑾瑜不置可否:“圣人岂能容忍赐给中书令的钱帛,被拿去赎谋叛的莫家。”
“裴瑾瑜!”裴鸿煊气得直喘粗气,“我已向圣人求了恩典,若凑不出这五十万银,我们裴家就要变卖祖宅流放岭南,你可还是裴家子弟!”
裴瑾瑜一字一顿:“不、是。”
话音刚落,满堂寂静。
裴相惊愕交加,竟忘了说辞。
裴瑾瑜漠然:“送客。”
纪密大出一口恶气,立刻带上五六个高大健壮的侍卫,将裴相“送”了出中书府。
他回来的时候,裴瑾瑜正拿着一张请笺出神。
纪密:“大人?”
“无事。”裴瑾瑜收好请笺,“向二叔递个消息,明日一同去阮家。”
十日前,阮家已经向二小姐的先生杜月白发出请笺,恭请为阮卿及笄之礼的正宾。
其他请笺在三日前递往池家,裴家,齐家和老国公的旧友等长辈所在,阮卿生辰当日,楚国公府门前宾客纷至,络绎不绝。
及笄礼设在阮家家祠,阮卿身着采衣静坐厢房,阮承安与齐夫人立于家祠东侧迎进宾客。
阮卿能听到外面宾客言谈,她的好友池胤雅,哥哥的好友狄泽,还能听到长孙先生笑眯眯的祝词,来的都是阮家熟识的亲朋友人。
从雪陪在阮卿身侧,见她微侧着身听外头动静,有些暗笑:“小姐可是紧张了?”
阮卿摩挲了腰间锦囊,嘴角弯弯。自那天的一个拥抱后,离婚期每近一日,她心中就越发雀跃一分:“从雪,你说今日裴家会是谁来?”
“小姐许嫁前及笄,裴家那一位今日必定会来,只不知道会有什么长者呢。”从雪意味深长。
说话间兄嫂将杜先生迎进祠堂,阮卿停下交谈,听得兄长阮承安与众宾客互相见礼,待众人落座,他便道:“请小姐。”
阮卿整理衣饰,自东侧厢房行至祠堂正中,向众宾揖礼。她身上的锦边采衣明丽纯泽,衬得肤色极白,添出天真的稚气。
阮卿起身,眸光轻扫之下,便一眼瞧见了底下专注地看过来的某位裴大人。
她悄悄抿了抿唇,端着一脸肃然走向赞者,笄礼开始。
初加罗帕,阮卿拜父母之位。
二加发钗,阮卿拜正宾师长。
三加钗冠,正宾杜先生祝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赞者池胤雅为阮卿取下发钗,杜先生为阮卿加钗冠,池胤雅为阮卿正冠,再过置醴醮子之礼。
阮卿着宽袖礼衣,戴钗冠起身,行至兄长阮承安与嫂嫂齐夫人身前聆训。
阮承安着玄端,看着钗冠华衣的阮卿欣慰又不舍:“妹妹长大了。”
一身深衣的齐夫人笑他道:“今日是卿卿及笄,你快说些好的。”
阮承安憋了半晌,只道:“今后哥哥也护着你。”
两个女子皆是失笑,齐夫人摇摇头,正色道:“卿卿娴雅知礼,再懂事不过了。我只愿卿卿今后平安,一生顺遂。”
阮卿垂首听了,恭敬福身:“谢哥哥嫂嫂。”
正宾杜先生点点头,向众宾宣礼成。
礼毕,女先生杜月白三年未见阮卿了,也和这位难得好学,博览古书的学生说了许多勉励和期待的话。一刻后,杜先生由阮承安,齐夫人与阮卿送出了府门。
由这位女先生始,众宾纷纷行礼告辞。阮卿的友人池胤雅,哥哥的副手狄泽,嫂嫂齐家的来者,还有大理寺卿长孙沧,户部尚书裴文斌与中书令裴瑾瑜留在最后。
池胤雅眼睛都在发亮:“今日卿卿及笄,我终于也做了你的赞者,今后你若有女儿,我也要生一个女儿,让她们也互相参加对方的及笄礼才是。”
阮卿此时褪下礼衣钗冠,正将池胤雅送到了影壁,闻言顿时有些窘意:“我还未成婚,你亦还未定亲,此时说什么女儿的……”
池胤雅没有惯常女子的束手束脚,时时语出惊人。阮卿深知她的自在洒脱,这几天本也适应了不少,她一个“女儿”又引得她胡思乱想起来:
求亲那一天裴瑾瑜“不君子”虽然恼得人面红心跳,只是离得近了些并未触碰;陈记里头他将自己揽入怀中,也像是对她洗手作羹汤的感动。那成婚之后,他可还会如此克制?
阮卿连忙摇摇头回神,将这位不着调的友人送了出去。
回到府门里头,阮承安与齐夫人带着裴瑾瑜,裴文斌与长孙沧几人往府门前来,正遇上阮卿。
阮卿只见裴瑾瑜站在裴家那位长者之侧走来,与那梦中兄嫂成婚之时一模一样。
她向着来者行了礼,本想着只是送送友人便不必戴雪披,纤细的身量在冬日里头略显得单薄。
裴瑾瑜此时的神色却是冰雪消融,甫一见就看到阮卿面上薄红,像是外头的寒意冻着了她的小脸。
“外头冷,齐夫人与卿卿不必送了。”
齐夫人刚要叮嘱一旁的从雪给阮卿加裘披,少言的裴瑾瑜直接开了口,引得她目露讶色。
齐夫人暗中打量一番这两个快要成婚的人,彻底放下了心。
连风也不舍得让卿卿吹一点,这位裴公子属实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
作者有话要说:“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引自《仪礼·士冠辞》
第75章宫宴
及笄礼后,年节越发近了,除夕宫宴与吐火罗使臣将至的消代替裴阮两家婚事,成了皇城之中的好事者们新的谈资。
午后歇了晌,齐夫人与阮卿换好参与宫宴的大袖礼衣,先后乘上马车。
齐夫人若有所思:“承安今日去北镇卫前告诉我,这几日皇城守卫更加严密,许是那使臣已经到了。”
“往日里使臣来大秦都有宗室子出城迎接,今载怎么无声无息?”阮卿也有些好奇。
她近日身体好了不少,在燃着炉子垫了毛毯子的马车里头可以不用披雪裘了,齐夫人还是给阮卿搭上了一条柔软厚实的织锦:“据说吐火罗即将继承王位的二王子要来求娶公主,说是相信天缘,请圣人不要声张。”
齐夫人沉思:“二王子说辞漂亮,但吐火罗人与我们大秦人面容无甚差别,云清公主向来顽劣,若是遇上了他们的时候并不知道身份……”
阮卿见她忧心忡忡,忙道:“嫂嫂多虑了。”
“圣人一向英明,我大秦亦是兵强马壮不缺良将,怎么会将太子的亲妹,皇后所出的嫡公主送去和亲?”
齐夫人怔了怔,也是失笑:“是嫂嫂太慌神了。”
二人来到内宫门前,由内侍引着嫂嫂齐夫人与其他命妇一同拜见皇后,阮卿则来到了贵女们稍作歇息的曲江苑。
阮卿来时,三三两两聚集的贵女们瞧了过来。阮卿披着月白色雪裘,内着曳地广袖襦裙,比之曲江苑内衣饰华贵的女子们丝毫不显得出挑,却让认出她的贵女目露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