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远在千里之外,并不知晓太忘宗发生的变故。他立于沧海之上,见神龟发出一声鸣叫,驮着天涯海角楼再次潜入深海。
海面旋涡扭曲,像是要将一切都吸入其中。
不过片刻,神龟与天涯海角楼都不见了踪影。想来再次出现于世间,也要百年以后了。
而百年时间,沧海桑田,又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江离收回了目光,再度投向了身旁之人。
沈霁云容姿神俊,腰背挺直,目光深深,像是在等一个回答。
江离抬手拭过鼻尖,不知该如何接下方才的话头。
在一片寂静中,沈霁云的脸色突然一变。
江离还以为是要对他动手了,顿时紧张了起来,可等了半晌,只见沈霁云转头看向了北侧。
北方,乃是北境所在之地。
隔着遥遥天际,似乎能望见北境的皑皑冰雪。
现在北侧苍穹云层厚重,层层血染,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沈霁云发出了一声闷哼,伸手按住了胸口,脸色煞白。
江离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受伤了?”
沈霁云缓缓摇头,缓声道:“太忘宗有变。”
他人不在太忘宗,但剑留在了望舒峰上压阵。
如今剑意冲天而起,显然是阵法出了差错。
江离也望向了北侧。
相比与沈霁云的凝重,他倒是显得轻松不少。
一来,不是他的宗门出了事,二来,南海与北境相隔遥遥千里,就算是真的造了灾祸,连头七都赶不上了。
出于礼貌,他还是宽慰了两句:“太忘宗乃是天下第一宗门,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大事。”
太忘宗传承千年之久,底蕴丰厚,门下弟子众多。就算是有不长眼的人想要打进去,光连门外的剑阵都够他们喝一壶了。
沈霁云的脸色沉沉,并未因为这话而放松下来。
是,太忘宗这样显赫的宗门,外有剑阵,内有弟子无数,若有敌人想要从外面打进来,实在是难于登天。
可……若是里面出现了问题呢?
沈霁云想到深渊下面那些邪异可怖的东西,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起来。
江离蹭了蹭鼻尖:“你着急也没用,现在也赶不回去,不如,先去城里看看动静。”
沈霁云这才有了些反应:“……好。”
……
南海边上就是海珠城。
之前海珠城的城主被魔种感染丧命,海珠经历了一番混乱,如今已经安定了下来,只是街上看起来比往日要萧瑟一些。
进了城,听着耳边的喧闹红尘声响,江离不由松快了起来,笑道:“我们去酒楼里看看。”
不管是什么情况,酒楼里的消息一向是传递得最快的。
上至天潢贵胄,下至三教九流,就没有包打听、万事通打听不到的消息。
江离进了酒楼二楼雅座,叫了一盏果子酿外加几碟小菜,坐下来准备慢慢品。
酒很快就上来了。
清澈的酒液一倒入杯中,就散发出了一股馥郁的香气,抬杯一品,口齿生香,回味无穷。
“好酒。”江离赞了一声,问,“你不来一杯吗?”
坐在对面的沈霁云的缓缓摇头。
江离舌尖一卷,舔过唇边的酒渍,这才记起,这人是不喝酒的。
身为剑修,关键就是要手稳,若是喝多了酒,握不住剑,岂不是一个笑话?
江离心中了然,也不再劝,正打算仰头饮尽杯中之酒。可刚动了一下,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嗯?”
他奇怪地看了过去,手中的酒杯直接被人抽走。
沈霁云握着酒杯,借着喝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他不常喝酒,酒一入口就眉头紧皱,咽喉上下一滚,生生压下了酒味。
江离一手撑着下颌,调笑道:“你这不像是喝酒,倒像是……跟酒有仇似的。”
说完,他自己都被这形容给逗笑了,乐不可支。
沈霁云淡淡瞥了一眼,继续将酒满上。
往日他不喝酒,只觉得酒是误人的蠢物,可现在一尝,倒也品出了些许的快意。
两杯薄酒下肚,沈霁云的目光逐渐维持不住冷静,他一手撑着桌面,因太过用力,手背青筋迸现。
江离笑骂了一句:“你要喝酒说就是了,抢我的酒做什么?”骂完了以后,他又唤来小二,“再上一壶酒。”
小二脆生生地应了下来,下了楼去。
不消片刻,又有一壶酒摆在了江离的面前。
这会儿应当没有人来抢了。
他瞥了一眼沈霁云,不慌不忙地倒酒。
经过这一个插曲,酒楼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江离侧耳听了一会儿,这些人讨论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没听见什么关于太忘宗的消息。
指腹一动,轻轻转着酒杯。
江离心想,太忘宗应当没什么大事,若是真的出事了,怕是整个修真界都在传这消息了。
他原以为沈霁云会放下心来,结果等了一会儿,身边没有一点动静。
江离转过头,露出了讶异之色。
无他,沈霁云正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像是喝醉了。
江离:“?”
这么点酒就醉了?
他掀起衣角,凑了过去:“沈霁云?”
没有反应。
他又戳了戳那人的肩膀。
依旧没有反应。
江离见状,胆子不免大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捏这人的鼻尖。只是刚动了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付诸于行动,就被人先一步捉住了手。
紧接着,就被困进了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
江离:“你没醉!”
耳边传来一股炽热的气息:“不,我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宛如叹息:“阿离……”
不管江离没出息,听到这略带沙哑的声音,怎么也提不起力气来。
他靠在宽阔有力的肩膀上,闭了闭眼睛,伸手就要推开。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亦或是天涯海角楼中的那一段记忆,他手上的力道一卸,半推半就。
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黑沉沉的眼瞳,其中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欲念。
那是一团火。
只要一触碰就会被烈火烧身,难以平静下来。
江离觉得自己化身成了一团飞蛾,想要扑入这团火中。
他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听从了自己的想法,伸手搂住了沈霁云的肩膀。
……算了。
忘记掉那些繁文缛节,忘记掉外在的身份与皮囊,只在最纯粹的欲念之海中沉沦。
……
一夜醒来。
江离一抬手,就看见手臂上一块块斑驳暧昧的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的明显。
伸手一碰,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在心头骂了一句:沈霁云这人是属狗的吗?
手臂上的印记只是其中一部分,在被子的遮掩下,还有更多难以启齿的印记。
江离骂了一阵,起身披上了外袍,房间里早已不见罪魁祸首的身影。推门出去,就见那人笔直地站在二楼围栏上,低头望着下方。
街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有人敲锣打鼓,沿着长街大声嚷嚷。
“千里传音――”
“来自北境的千里传音――”
这一出声,顿时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什么传音?”
“北境距离我们这儿这么远,千里传音,可要耗费不少的灵石,是哪家宗门这么大手笔?”
“到底是什么要事,还不快说!”
那个传话的是个还未及冠的小子,笑嘻嘻道:“客官别急,若是觉得我这消息有用,还望打赏一二。”
有个阔绰的公子哥当即道:“废话什么,说就是了,本公子还能少得了你的赏?”
小子拱了拱手:“那我便说了。”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太忘宗传令――望舒仙君无情道被毁,叛出宗门,毁坏望舒峰,已经入魔。太忘宗大义灭亲,若有人见沈望舒,杀之必重金酬谢,奉为上宾!”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连个出气的人都没有。
时间像是凝固在了这一刻,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直到不知是谁将怀中的东西摔在了地上,“咣当”一声,打破了眼前的平静。
众人嗡嗡作响。
“他说的是什么?”
“必定是我耳朵听岔了。”
“对,说的是什么胡话?”
传话的小子十分无辜:“我没说胡话啊,这就是太忘宗传来的音讯,不信,你们自己去看!”
这些人面面相觑,掉头就走。
传话小子着急了,追了上去:“说好的赏钱呢?”
可在这震撼的消息面前,也没人顾得上什么赏钱不赏钱的,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转眼间,楼下已经不见了人影。
下面的动静这么大,江离自然也听见了,一手扶在了门框上,望着前方的身影。
身为话题中的主角,沈霁云格外地冷静,丝毫不为所动。
江离抿了抿唇角:“太忘宗为何要传出这消息……?”
他有些不理解。
望舒仙君是太忘宗的招牌,就算是无情道被破,也是一位天下无双的剑修,也不至于这般过河拆迁。
再说了,身为天下第一宗门,太忘宗这般的爆出短处,也有伤宗门名声。
若是一般宗门,将这消息藏着掖着都来不及。这般明晃晃地传到五洲之中,生怕他人不知道一样,不免让人奇怪。
江离心念一动。
除非……太忘宗要用望舒仙君入魔的消息,掩盖另外一件事。
能让太忘宗做出这样的选择,必定是涉及到宗门根基之事。
他眼睫闪动,望着沈霁云,直言道:“望舒峰下,深渊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一次登上望舒峰,他就有所察觉。
望舒峰上的山峦石壁皆有韵律,纹路玄妙,形成了一道阵法,以沈霁云为阵眼,压制着下方的深渊。
现在沈霁云不在,听他们说望舒峰也倒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导致压制不住深渊里的东西。
沈霁云回过了头:“是魔种。”
江离:“魔种……?”
沈霁云:“是,深渊中一直镇压着的是魔种。”
江离:“魔种从何而来?”
沈霁云:“不知。”
他从未去探究过魔种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是一心将其镇压在其中。
魔种阴晦,充满着异样的魔力,唯有修无情道,才能不受它的影响。
正是因为如此,沈霁云方才修了无情道,以身为阵,坐镇其中。
现在无情道毁,阵法自然也就消失了。
只是他也不知,为何太忘宗不想着修复阵法,反倒是迫不及待地传出他入魔的消息。
太忘宗行事如此的冷漠,但沈霁云倒也没觉得有多少的愤怒,只觉得“果然如此”。
沈霁云转过身:“我要去一趟北境。”
他要看看,这魔种到底是何方神圣。
江离眨了眨眼睛。
如今到处都是沈霁云的通缉令,北境还是太忘宗的所在地,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沈霁云:“你在此处等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江离给打断了:“你想扔下我一个人?”
沈霁云哑然:“不是,只是此去一途危险,不如我独身前往。”
江离挑眉:“所以你这是睡完了不认账?”
沈霁云没想到他能说的这般露骨,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没有。”
江离双手抱着肩膀,抬了抬下颌:“那我与你一同去。”
沈霁云还想要说什么,就被人拽住了凌空,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江离凑了过去:“睡了就想跑?休想。”
沈霁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说:“我没有……”
江离:“是没有想睡,还是没有想跑?”
沈霁云:“……”
江离哼笑了一声:“说话呀。”
沈霁云面露无奈之色:“阿离……”
江离:“嗯?”
沈霁云的嗓音低沉,却格外地认真:“我绝不负你。”
措不及防地来了这么一句,倒是江离愣了一下,面对着一双黝黑的眼睛,他不适地别开了脸。
“谁在乎你负不负的……”
话虽如此,唇角却微微上扬。
他转开了话题,“好啦,什么时候去北境?”
沈霁云的眸光一深:“现在。”
……
一路奔波。
由北至南,如今要回到北境去,又要耗费一阵时日。
还好海珠城作为南海主城,日日都有飞舟抵达,搭成飞舟回去,倒也不是问题。
唯一难得是,太忘宗的通缉令到处都是,一旦沈霁云的身份暴露,便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江离:“要不要乔装打扮一番?”
沈霁云冷声道:“不必。”他顿了顿,眉眼间杀意凌利,“若有人要来杀我,那就尽管放马过来。”
自从无情道破了以后,他的感情波动比往日要来的激烈。
似乎被压抑了多年的火山,不喷发则已,一爆发就是毁天灭地。
江离是切身体验过的第一人,不着痕迹地托了托后腰,默默地为那些不长眼睛的人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