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斐点了绿色的接听按钮,听筒那边,时予安的声音小小的,气息摇曳着:“成老师,您……您……”
“您”了半天,时予安也没把话说完。
成斐拿着手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侧卧着身子,把听筒送到自己耳朵边,道:“是又有什么好的小妙招分享了吗?”
那段的时予安连忙应了声。
他膝盖上瘫着pad,屏幕亮着,显示的是一首诗,《梦游天姥吟留别》。
时予安蜷起腿,把pad送到自己眼前,看着上面的文字,压低了声音,尽量不带情绪的,模仿机器人一般念着:“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那端,成斐的气息在晃动,听上去是在笑。
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很甜的轻笑。
时予安顿住声,小声问:“成老师,您、您觉得这个声音怎么样?催眠吗?”
成斐没说话。
他的气息在那边,长长地舒展着,好像在时予安心口上叹了口气。
他道:“嗯,很像了。”声音安稳,梦呓一般。
时予安嘴角扬起来,连忙道:“那我就按照这个样子继续念了……或者我给您录音再发给您?”
“音频开着吧。”成斐声音软绵绵的,“让我听着。”
时予安咬了咬唇,接上耳机,看着pad继续往下读:“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他用小机器人一样的声线,读完了《梦游天姥吟留别》,又去搜了《琵琶行》,接着又读完了《滕王阁序》。
差不多读了二十分钟,成斐始终没有说话。
时予安的耳机里,慢慢传来平静安稳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好像在他心口勾勒出一道温柔的曲线。
时予安的声音顿住了。
他很小声地问:“成老师,您睡了吗?”
那边无人应答。
时予安悄无声息地笑。这问题问的,难道成斐能回答他“睡了”吗?
但听着那呼吸声,时予安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好。
他又小声道:“成老师,晚安。”
那端依然无人应声。
时予安有些留恋地挂掉了音频。
他思索着,有空了就这样录几段,发给成斐,方便他随时用。
他把手机摆在自己脸旁,侧躺下来,看着还亮着的屏幕。
屏保上是成斐拍的那张满月。
时予安想,今晚的月光真好,给你念诗,真好。
他很快就睡着了。
手机那端,成斐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机。
他挺精神地撑起身子,从床头柜拿起耳机,戴上,点开了录屏。
录屏里有些微微的杂音,伴着少年又轻又软的念诗声,静谧绵长。
成斐闭着眼睛听了会儿,唇角的笑意越扬越高。
他低声道:“晚安。”
第二天的时予安醒的很早。
酒店刚刚开始供应早餐,他就起来了,自己吃完早餐,还外带了几个包子,给没起床的姜谊。
姜谊到他房间,看见热气腾腾的包子,眼睛都瞪圆了:“小安,你醒的这么早啊?”
“嗯。”时予安匆忙按掉正在录音的app,把pad熄屏,起身冲他笑,“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很好。”
“那就好。”姜谊点头,去拿包子,“今早上我起来,刚好碰见羽砚。她还担心成老师昨晚上有没有睡好呢……”
时予安抿抿唇,张嘴想问什么,最终也没问出口。
一直到做完造型到了片场,时予安才看见成斐。
成斐来的比他迟,在他听明平说戏的时候,远远的从另一端走过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随城的天也变得开始生凉。早晨这阳光却更加的好,照在走过来的成斐身上,温柔得令人怦然心动。
时予安盯着成斐,说不出话来。
他很注意看了成斐的眼睛,看他神采奕奕,一副精神很好的样子。
明平注意到时予安的眼神,也扭头看了过来。
他见成斐来了,也没当回事,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扭过头来,继续和时予安道:“小时,今天的这场戏,你的情绪变化,虽然外在;来看不明显,但其实内心已经像火山喷发过后剩下的岩浆一样,滚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但看上去还是一派平静……”
“还怪有文学水平的。”成斐从明平身后探出头,笑他。
明平扭头一把逮住他就开始讲戏:“你别跑,今天你的戏才是重点,你研究的怎么样?”
“不太好。”成斐却道。
明平眼一瞪,满脸的难以置信。
成斐道:“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剧情,我反复跟你说了。”
明平叹气:“我知道,但是这个剧情,是整个故事的核心……”
今天拍摄的剧情,是《契阔》古代篇的剧情最大转折点。
都清登基后半年内,付疏狂带兵南征北战,终于让山河平定。
对都清来说,他也觉得,自己终于做到了帮付疏狂守山河的这个愿望。可当山河安稳了,他们的岁月,终于要迎来命定的动荡。
付谋早就察觉到了自己儿子和都清之间暗藏的情愫,对他来说,付疏狂是自己最骄傲的传承者,他绝对不能允许付疏狂栽在自己的傀儡手上。
在尝试将两人分隔开也未能彻底断掉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时,付谋终于开始在这种关系中,正面展开破坏行为了。
在他的指示下,一群老臣连连上书,要求新君为江山社稷考虑,尽早立后,绵延后嗣。
付疏狂自然不能接受。他也以为,都清不会答应的。
然而都清答应了。
这让付疏狂出离愤怒。
于是他深夜强行闯进了都清的卧室,暴怒万分地质问都清。
这场戏里,时予安扮演的都清和成斐扮演的付疏狂,都是各种夸张的情绪张力戏份。
台词很长又很乱,每一句还都带着强烈的情感,把握起来确实很难。
时予安在拍摄前,就把这段台词背到滚瓜烂熟了,但现在,听见成斐这样和明平讲,他还是本能地紧张了。
明平最后去核实各部门的准备工作,时予安争分夺秒地在脑海里过台词。
正对到一半,就见成斐挨近自己。
时予安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
他只能看着成斐,小声道:“成老师早。”
“早。”成斐冲他笑,慢悠悠打了个呵欠,“昨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好。”
时予安的眼睛亮了,笑得唇角高高扬起:“真的吗?”
他连忙道:“我早上起来又录了两段,是音频,如果有用的话,我就发给您……”
“肯定有用。”成斐道。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
“什么?”时予安很怔。
成斐道:“你的声音,不是因为无趣到让人昏昏欲睡,而是太好了,就像在阳光里午睡的小猫,美好得让人想和你一起坠入最甜美的梦乡。”
时予安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明平在那边喊:“各部门准备!要开拍了!”
成斐扭头最后冲时予安笑笑,往自己的定点走。
时予安小跑着去定点,心上一片兵荒马乱。
他想,这场戏,都清的心理也应该是一团乱麻的。
但不是这种甜蜜的慌乱。
时予安听到那边打了牌,知道正式开拍了。
剧情开始时,是成斐快速走位,然后粗暴地一把拽住时予安的手,把他往墙上推。
成斐按着剧本上的演了,只是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
时予安主动配合地往墙上挪,背贴在墙上,看着成斐。
剧情里的付疏狂,应该因为盛怒和嫉妒,整张脸都扭曲了。
成斐也确实表演的很到位,表情是从所未有的狰狞。
可时予安作为和他演对手戏的演员,完全感觉不到成斐的情绪中有“愤怒”的成分。
不仅没有愤怒,甚至还像今天的好天气一样,虽然看着艳阳高照,但温度适宜,完全不热。
时予安有些惶恐。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成斐没有完全饰演到位。
明平没有喊停,成斐也开始说台词了。
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语气听上去是压抑的怒火:“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答应立后?”
时予安怔了两秒,才慢慢答:“因为……我没有办法。”
成斐道:“我不信你没有办法!就算你没有,还有我!”
时予安看着他,尽力把表情演绎出无可奈何的悲伤:“那好,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做?阻止这一次老臣们的上书,延缓立后,下一次呢?若我一直不立后,一直没有后嗣,那么我死后,又有谁,来替你守着江山?”
成斐怔了怔,语气放缓,喃喃道:“可……可总会有……会有别的办法……宗族里过继……或者……”
“没有或者。”时予安平静道,“疏狂,你早就该明白了,从我成为皇帝的那天起,我就不是你的阿清了。”
成斐怔怔地垂下手。
他的表情、动作,都十分到位。
只是时予安看着,隐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就听见成斐低着头,沉声往下说着台词:“那我带你走。”
成斐的头抬了起来:“若做皇帝,不能让你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阿清,那我就带你走。这皇帝,不当也罢。”
这句话,成斐说得声音不高,情绪起伏也不强烈。
可意外的,却让时予安觉得,这句台词,把之前总觉得少点什么的部分,给圆满了。
时予安能被成斐这一句话,轻轻松松就带进付疏狂和都清的世界。
他能感受到成斐压抑平静下的那种无望奢求,纯粹而天真,让时予安想起自己拍摄付疏狂生日时,那种情绪。
那种“只想他好”的情绪。
时予安笑了。他喃喃地说着台词:“疏狂,这句话,如果早一点,早一点,譬如在你生辰那天,在我心里只想着和你去这山河的时候,你对我说了,就好了。”
他低着头,话音越来越轻:“可疏狂啊……回不去了。时间过去了,人生过去了,我已经决定献祭上一切了,你再回过头来寻,也寻不到了。连我自己,都把它丢了啊……”
这台词说得时予安真难过。如果喜欢一个人,要这样,完全付出自己的一切,丢失掉自己这个人,到头来,是不是也会像这个剧情一样,除了让后悔折磨两个人,再也没有别的结果。
时予安不由得冒出这种想法来。
只是还在戏里,他也无法表现更多。
接下来的台词是成斐的,他要完全否认,再到被迫接受这个事实。
曾经是都清为了付疏狂,默默奉献自己的一切。
现在,立场完全转换,付疏狂要为了都清,一步一步退让了。
成斐中规中矩的把这段剧情演完了。
从头到尾,明平也没有喊停,一直到剧情结束,他才叫停。
喊完停,明平也没有说话,第一时间复看拍摄的素材。
成斐回头冲时予安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走到明平身后,也默默地看素材。
一直到整段播完,明平扭过头,对成斐道:“这段吧,如果满分100,我能给90分。所以是能过得去的。”
成斐没说话,定定看着明平。
明平便直说了:“但成斐,你一向是能把100分演绎成120分的人,所以这段对你来说,表现的是不是有点差啊?”
成斐点头:“是不好。”
顿了顿,他道:“我找不到感觉。这段需要人物沉浸在暴怒的氛围里,他感觉自己被背叛了。然后被迫接受现实,其实内心是极度的不甘和痛苦。”
成斐说着,却摊开手:“但不行啊。我现在实在进入不到这么极致的状态里。我只能用技巧来诠释这个剧情,更高的境界,现在的我进不去。”
明平点头:“也是。我今天就觉得不对劲,你小子浑身上下一派和气,跟个弥勒佛似的。”
成斐笑:“呦,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明平哼了一声,道:“这个剧情先这样吧,因为从演技标准来说,还是很不错的。我也不能太苛刻,你又不是神,对吧。”
成斐轻笑不说话,抬头看了看时予安,道:“那就先这样吧?如果之后,我感觉自己有情绪了,再来试试。”
“行。”明平点点头,叫来片场道具,安排下一场的拍摄。
成斐走到时予安面前,对他道:“时老板,今天演的不错。”
时予安点点头,眼睛一直眨。
成斐看着他就笑了:“你这眼睛会说话啊!”
时予安道:“那您觉得我在说什么?”
成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在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时予安抿嘴笑。
成斐也笑。他手垂下来,忽然抬起,摸了摸自己的唇。
模样有些勾人。
时予安感觉心尖都被提起来。
就听见成斐轻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事,我的状态我会自己调整的。倒是你,昨天给我念这么久的诗,自己睡的怎么样?”
时予安一愣,脱口而出:“成老师昨晚上没有睡着吗?我是指我念诗的那段时间……”
成斐怔了怔,反应过来,无奈摇头:“你这小孩,倒怪机灵。”
时予安垂头,低声道:“我以为您睡了……所以才……”
成斐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时予安的后颈。
他道:“但我昨天确实听着你念的诗睡着的,我录屏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真的为我做了太多,并且,都做得很好。”
时予安悄悄斜眼看他,像只暗中观察的小猫。
成斐笑出声,收回手,冲他道:“所以现在,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今晚上松亮导演来探班,我在随楼安排了饭,你和我一起去吧。”
时予安立刻抬起头,眼睛都亮了。之前成斐提到松亮的时候,他更多是感谢成斐。到今天,他真的有机会切切实实接近自己想走的道路了,时予安忽然发现,这种快乐也是不同寻常的。
成斐看他这模样,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被点亮。
那边明平喊时予安上下一场戏,成斐冲他点点头,目送着他过去了。
一直看着时予安到了明平身边,看着他微微仰起的认真侧脸,成斐脸上的笑怎么也褪不掉。
他慢慢走到片场边,眼睛还在时予安身上。
半晌,才低头翻起剧本。
边翻边道:“这两天过得这么安逸,接下来这些偏执又悲情的剧情,可怎么拍啊?”
羽砚刚好来给他送咖啡,听见成斐这话,冒出来一句:“成哥,您让我想起来一句诗——暖饱思……嗯嗯。”
她把那两个字给自动消音了,说到最后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成斐从她手里拿过咖啡,瞪她:“等着,今天我就跟雍姐告状!”
羽砚招摇地冲他摇头晃脑。
成斐心情好,也没多说什么,喝一口咖啡,瞄一眼剧本。
然后抬头,认认真真看时予安拍戏,再也没挪开眼。
到了晚饭的时候,成斐带着羽砚,叫上了时予安和姜谊。
作者有话要说:太累了,我先歇会儿。一会儿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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