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予安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低着头小声“嗯”了声。
成斐轻笑,把话题带回正道上:“老明觉得剧本张力不够,要在这里加个……剧情。我觉得没必要。就这样。”
说到关键的点,成斐不知怎么就含混过去了。
时予安没听明白,想细问。
成斐却忽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背,道:“行了,你到定点了。你得先跟戈塘拍一场,这场没我的事,我去那边准备了。”
说着他挥挥手,走了。
时予安连忙把心收回来。
戈塘是扮演都淮的演员,这场戏是他的杀青戏。
时予安到的时候,就听见戈塘在那边说笑:“自缢戏还怪不好演的,我真怕一会儿绳子断了。”
道具组的老张在那边粗声粗气道:“你放心,绳子管够!你要嫌不够粗,咱们还能再拧两股。”
戈塘声音里满是惊恐:“不了不了,老张你怪吓人的……”
时予安礼貌地敲敲门,提醒他们自己到位了。
这场戏是拍时予安演的都清,在都淮即将登基前的一天,来他的房间找他。
不料一推门,却见自己哥哥用一捆麻绳自缢了,只给自己弟弟留了一行字:兄难堪重负,自去,盼弟珍重。
都清乍然见到这一幕,又惊又惧,更是悲痛难忍。
他想放声大哭,却听见房间外吵吵嚷嚷的。
是付府的丫鬟们,有说有笑的过来了。
都清在一瞬间忍住了所有情绪,无比清醒冷静的,掩上了门。
他把哥哥从房梁上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安置好。
从这一刻起,都清明白,悬在自己头顶上那柄无形的巨剑,终于要落了。
这场戏没什么台词,演员的情绪张力都要通过细微的神情转变,和一些动作走位来表现。
对于新人演员来说,这种戏一向很难处理。
演得太过头,就显得很假。而演得太克制,又显得轻飘飘。
时予安自己在底下也把这出戏琢磨了很多遍。
想到最后,他脑海里都是当年听到父母意外身故的消息时,那种情绪。
虽然隔了很久了,痛苦渐渐变得和缓、深沉,但时予安强行把它们从记忆深处唤醒,让它们尽情地刺痛自己,倒是让他一遍就把这场戏给拍过了。
明平喊了“停”,躺在床上的戈塘一秒睁开眼睛坐起来,冲时予安吐舌头:“妈耶,小安,你都不知道,我刚刚鼻子特别痒,特别想打喷嚏。我就忍啊,忍,差点就要忍不住了。我就想,我该不会是史上第一个演尸体因为打喷嚏而ng的演员吧?”
时予安直乐。
戈塘模样很硬派,性子却特别活泼,话又稠又密,见谁都自来熟。时予安虽然和他合作没几天,但跟他处的挺好的。
现在他要杀青了,时予安还有点舍不得。
戈塘也是相当留恋《契阔》剧组。
组里的人和他关系都很不错,大家都涌上来给他道贺,祝他杀青愉快。戈塘道了一圈谢,临走前特意来找时予安:“小安,等剧组回了平市,如果话剧团里的新戏排练不太忙,我请你去吃串!我知道平市有家店的串,老板手艺特别绝!”
“行!”时予安跟他笑,“我可记在账上了,你赖不掉。”
戈塘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感慨:“小安,我怀疑我再也遇不到你这么好的老板了。”
他走过来郑重地跟时予安握手:“老板,祝您前程似锦。”
时予安笑:“你也是。”
成斐慢悠悠晃过来,也不说话,就悄默声地站在戈塘背后,瞅他和时予安“十里长亭话别”。
等戈塘终于松开时予安的手,一转身差点撞他身上。
戈塘着实被他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奋力平心静气:“成哥,您过来也不说一声。”
“你约烤串不叫我,还好意思怪我?”成斐哼他。
戈塘笑:“瞧您说的,哪有烤串不叫您的道理?”
他撞了撞成斐的肩:“我记得,还有一顿麻小该在您账上呢!”
“到时候一并还上吧!”成斐很大度,很会换位思考,“让你连着请两顿,钱包怪累的。”
戈塘抱拳:“还是成哥仗义。”
两个人耍了半天嘴皮子,说得大家都乐了。
成斐终于有了几分正形,抬手在戈塘肩上拍了拍:“兄弟,新剧排练好好加油,到时候我要去看首演。”
“谢谢您捧场了!”戈塘笑道,“行了,我不能耽误剧组正常拍摄,这就走了!成哥,小安,咱们约好了,平市聚啊!”
戈塘说着四下跟人挥着手,一路欢声笑语地走了。
时予安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嘴不说话。
成斐却认真看他,忽然道:“怪不舍得人家的?你和他关系这么好的么?我都没看出来。”
说着他自己都品出这话头,怎么没来由就三分醋劲。
时予安没听出来,还蛮乖地顺着说道:“进组以来,这是第一个我还比较熟悉的演员离组。”
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一句话: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时予安忽然就想,要是到了他和成斐作别的一天,怎么办?
时予安都不敢往下想。
他还没来得及真想想,成斐就在他眼前一招手,把他的注意力牵走了:“回神了!来,该拍咱们的那场重头戏了!”
时予安是真回过神了。
他刚刚又看见明平在和成斐争执。远远看着,明平很无奈,成斐很坚决。
虽然成斐一直是那种不怎么服管的派头,但在戏上,他从来都是服从安排的。
时予安这是第一次见成斐这样。
他真的很想问问,明平要改什么。
他没太敢。
明平是黑着脸过来的,跟他确认:“剧情关键都记住了吗?点没问题吧?”时予安连忙点头:“都记住了。”
明平剜了成斐一眼,不情不愿的:“那先过一遍吧。”
时予安也瞄成斐,就见成斐轻笑着,没所谓但就是不退让的模样。
明平无奈,转身回监视器后面,打牌开拍。
这场戏一开始,是成斐扮演的付疏狂,兴冲冲地从外面跑到书房来。
他只半天没见都清,就想得如痴如狂。觉得书里说的都不对。
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分明是“一刻不见就隔了百世了!”
付疏狂揣着这个躁动心思,一把推开书房的门,却见都清坐在书案后面,煞白一张脸,神情有些冷,有些倔,又藏着一分强作坚强的柔软。
而付谋负手背对着付疏狂站着,那气派,压得人喘不上气。
付疏狂心下一凛,担心父亲在责怪都清。
都淮在登基前自缢,将付谋的算盘全盘打乱。此时天下大局未稳,都氏血脉本来是付谋手里最重要的筹码,如今痛失其一,怎能不让付谋恼羞成怒?
这件事令付谋大动干戈,都清没少受牵连,这几日付疏狂都谨慎地把都清藏好,不让父亲接触他。
没想到,还是被付谋找来了。
这场戏就这么一个动作,几个镜头,成斐需要表现的情绪,却是从喜悦的巅峰,骤然降到恐惧担忧。
随后他还要把所有情绪通通掩起来,小心翼翼探听父亲的来意,快速在心里计算该如何回护都清。
这种高难度的情绪表演,成斐却驾驭的游刃有余。
时予安因为定的位正对着成斐,刚好可以观摩成斐的整个表演。
他看完只能在心里赞叹,成斐就是成斐。对比自己刚刚的演出,确实还差点。
演付谋的丘北是老演员,虽然在天赋上不及成斐,但基本功相当扎实。
他站在时予安面前时,虽然是背对镜头的,但整个人完全进入到角色里,气场开到最强。
等成斐毕恭毕敬地说完台词:“父亲,您怎么在这里?”
丘北威严地转身,皱着眉怒斥道:“这府里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来的?”
成斐连忙恭敬垂头:“父亲说的是。”
丘北顿了顿,把怒气压了下去,道:“你来的正好。”
他踏出两步,正好走到成斐面前:“明日是都清小王爷的继位大典,你把流程和小王爷确认一遍。”
成斐霎时抬头看向丘北,眼神中划过喜悦。
这个时候的付疏狂,对于将都清奉上王位,除了喜悦,没有半分疑虑。
他喜不自禁地看向时予安,轻声道:“恭喜……小王爷。”
时予安垂头。
这时候的付疏狂,完全意识不到,从此刻起,都清的未来,再也不在他的预定之中,也不属于都清自己了。
而都清却一眼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是都淮用自己的痛苦和牺牲警示了都清。都清早早的就从那场人生最美的幻梦中清醒了,醒的无比痛苦,却也得咬牙走下去。
为了付疏狂。为了他想要的,想守护的那个河山。
时予安努力揣摩着都清的心情,颤声说着台词:“谢谢将军。”
是啊,将军。
从此,付疏狂和他,就是君臣。
再也不是疏狂和阿清了。
时予安忽然有点难过。
戏外,他老老实实,恪守自己当粉丝的本分,和成斐保持距离,是应该的。
但是戏里,都清本不应当和付疏狂有任何距离的啊!
时予安就想,要他真的是都清,非得难受死了。
要是一直都保持着距离,得不到也就得不到了,遗憾,但终究不曾有更多的贪恋。
可偏偏让他体会过了最好的时候,又那么快的尽数收走。
时予安垂头,觉得情绪在碰撞、激荡,停不下来。
他总觉得不太对。他觉得这里应该还有点什么。
但按剧本上写的,到了这里,丘北演的付谋就该退场了。
然后付疏狂就欣喜若狂地扑上来,和都清语无伦次地说着继位之后的事。
说他要为都清守万世河山。
说得少年意气,激荡乾坤。
而都清就得静静笑着,看着这样的付疏狂,听他说。
时予安也按着剧本这样表演下去了。
他看着成斐准确地传达着付疏狂的激动,他就觉得成斐真好啊。
他把一个少年人百世里最好的瞬间,就那么亮在他面前。
时予安就想,这么看看,太好。
也太不够。
明平喊了停。
时予安第一次没从戏里出来,就那么坐着不说话。
成斐却是立刻从戏里出来了,看了时予安一眼,站起身,看明平。
明平皱着眉过来了。
他直摇头,坚决道:“不行,成斐,不行。”
他顿了顿,还是一口气说了:“成斐,你演的是真好,我是服气的。但这场戏的重点在都清身上。这是都清整个人生最重要的拐点。可他就这样坐着,情绪完全没有张力。”
他停了停,坚决道:“我还是主张,要加一段亲密戏。都清主动提出的。因为他觉得,这是他的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