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蒙确是一路将孙瑜送出了府,左手牵了匹马,右手揉着头上的淤青。
孙瑜此刻冷静下来,亦觉得有些对他不住。
尽忠职守而已,不过是自己盼公瑾安妥的心情太过急切,拼了,也要见他一面而已。
倒累的子明受罪。
他牵过马,淡淡道了一句
“我非针对你。”饶是心中有些悔愧,他倒是也说不出什么太过谦逊折节的言辞。
好在吕蒙并不在意。
他只是点了下头表示明了,却望向了孙瑜。
“将军此番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我还能有何打算。
说到这里孙瑜竟亦有些火大。
“他不是不愿意见我吗?好!那我就在江陵城住下!看谁耗的过谁!”
“不可。”吕蒙看了看气急败坏的孙瑜,诚恳道。
“你就是耗下去,只怕大都督也不会见你。”他顿了顿,好似在迟疑有些话是否该说。
“大都督的用意我不明白,但前几日见他给主公写了奏表,倒是说下一步有西取巴蜀的打算。”
西取巴蜀?孙瑜有些纳罕。他为何如此急迫?明明战火初歇。不过好在见周瑜确是伤病不重,亦放下了心。
吕蒙见他不语,自己便又接道
“那奏表我不曾看的完全,但似有一句是说待我先锋过了西蜀关隘要塞后,责将军来援的。”
“既让我共进巴蜀,为何要等?”孙瑜却是更不清楚那人的想法了。
“这……我也不知。”吕蒙也皱着眉,下一刻却舒展开了。“可大都督此举,必有用意罢。既他现在不想见你,不妨等他找你之时。”
孙瑜短暂的沉吟了一会儿。自小,他便没有周瑜心思缜密,有许多他的想法,亦是不能猜的很透。却不知他此举,是否和仲谋有关。
然则,周瑜已唤他共进巴蜀,毕竟并非铁了心与他瓜葛两断,其中必有隐情。一念及此,他便释然了些许。向吕蒙道声谢后,便上马自去了。
自然,他没想到,这一等,竟是三个月,险些令他错过了一生。
周瑜亦未曾想到,纵使饮了此药,他竟连半年也没有耗过。
三月后。
孙瑜在丹阳收到孙权诏书之时,却一次收到了两份。
一份,是主公予臣的诏书,
另一份,是孙权手书的密信。
那诏书的内容他早已猜到。自是我先锋大军已开拔云云,此番战必克,功必果。遥祝我军奋而击之,西蜀大捷。
而那封密信,展开,却只有几个字。字迹是孙权亲笔,却凌乱潦草不堪。
“哥。公瑾现已快至巴丘。赶去见他,迟则生悔!”
孙瑜打开信的速度很快,阖上的很慢。
他脑海中浮现着鲁肃前来找他时的言辞。
周瑜那冷淡的态度。
以及吕蒙欲言又止的神情。
妈的,周公瑾你又骗我!
孙瑜跨上马,使劲的赶。好像这些日子,他总是在赶。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十年以前,那人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是不是也曾这样赶过。
他只希望自己的运气比那人好些,能赶得上。
另一边,孙权却坐在内殿的椅上,闭着眼,以手支额。
想必孙瑜已经出发。却不知能不能赶上。
他刚才问过那宋姓军医,得知那药,也至多能拖半年。
不知为什么,他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却觉得,连半年都拖不过。
他想起一月前,周瑜竟匆匆一封表奏,便随着那上疏前后脚的回了都城。
其时那奏折他已阅过。
周瑜疏中所言进取巴蜀一事,确是雄略之举,却依然令自己有所担忧。此番一取巴蜀,又是兴师动众,赤壁虽胜,江东也还是损了元气。何况公瑾如此急躁,究竟是……
却没想到,周瑜竟会亲身前往,来打消他的顾虑。
只是他现下却希望那一日的事,永未发生。
那日的记忆,还清晰的在眼前。
他记得周瑜请了内府密谈,他自然也准了。
见到周瑜之时,却发现短短数月,他消瘦了许多,连眼眶均有些陷了下去。出乎自己意料的,他进了内府便宽衣解带,直至露出了肋下疤痕。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疤痕了。而是一块碗口大小的烂肉。
伤处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反而连周围的皮肤都死黑。
他那时只是惊怔,无言。
周瑜却单膝跪下,双手托举一柄薄剑。他听见他说
“此剑乃决赤壁一战时,主公赐瑜之物,剑为军令,请主公准瑜巴蜀之行。”
他却半晌才回过神思。
“公瑾……你这身体……”
那人只是笑笑。笑的昂然,如寒冬暖日。
“够瑜为主公打通荆蜀之道。”
他已被周瑜吓到。他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错的很厉害。
孙权回忆到了这里,眼眶中蓦地有了些湿意。
他以手遮目。静静的想着那日周瑜说给他的话。
“功高震主。臣知道这是犯忌的事儿。可若不震慑住那群老臣,江东不稳。”
“既总有人要做恶人,瑜愿往之。”
“主公的猜忌,有理有凭。往日,臣不敢说这些话,说了,主公也不信。可今日,主公该信了,因为臣……此番去了,便回不来了。”
“取了西蜀要塞后。若臣已殁,请主公万勿撤军。吕蒙孙瑜,可代臣事。”
“还有些话是说给弟弟的仲谋,你这傻小子,也不想想,从小就是你哥骗你,你公瑾哥,何时骗过你。”
“仲谋,切勿自责。你是个好主公。”
自然,还有剩下的最后一句。那是周瑜转身出门时,没有回头,却淡淡留下的一句话。
“其实……我和伯符之间,早已不须容貌皮囊,来辨认彼此。”
孙权遮住眼的手,和泪,一起滑下。
数天不眠不休的赶路,孙瑜终于赶到了巴丘驻军之处。
他看到那中军大帐里,隐隐透着火光。
他疯了一般的跑进去。
他看见他。
吕蒙守在他塌边,用手里的布帛擦着他唇角的血痕。
他憔悴的已经让他认不出。
他忽然觉得有人将他的心撕裂了,一抽一抽的痛。
他亦看见了他。
他却笑了,好像有人在那已失去光辉的眸子里,种下了阳光。
他摆手示意吕蒙出去。
当帐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那躺在塌上的人缓缓开口,声音却轻如虫鸣。
他说
“伯符,你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