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走后,孙权慢慢的打开了那信函。
果不出他所料,诸葛亮在信中以无立足之地为由,言辞恳切的讨那荆州数郡,又废了大段口舌以表拳拳忠心。自然,这信里亦有弦外之音,无非便是托鲁肃带来的那句话。
用刘备牵制周瑜……哼。这卧龙如意算盘打的倒是好的很。
孙权将那信函缓缓合上,找一木匣子收了起来。
诸葛孔明。倒是真有两下子。但,还是小看孤了。
亦错看了孤对公瑾的态度。
孙权静静的坐在桌边,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再怎么样,那毕竟……还是公瑾阿。
哥。你看,其实,孤无法做到太绝。
此时孙瑜正在丹阳。他早已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去南郡,却不能去。
他不能再令仲谋为难。
所以他每日都一遍遍的在写着通过驿馆而往南郡去的书信,却一日日的绝望。
不知那人是成心不回,还是战事胶着,脱不开身。
可他依然写。仿佛每次俱能收到他的回信一般。
他强迫自己这样想。
真是因果报应。他忆起那些年少飞扬的岁月,只要是与周瑜分隔两处,总是能收到那人频繁的信件,干净俊秀的小篆,密密麻麻,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叮嘱。
那时自己还嫌他婆妈,卖弄风雅。
自己是喜欢隶书的,总觉得写起来朴素大方,又省时省力。
五年后他死而复生归来,发现周瑜在书卷上做的眉批,都改成了汉隶。
曾经,他和周瑜在一起了近十年的时光。
信的开头,从“伯符将军如晤”变成了“伯符”,最后便是“无赖,浑球”一类的字眼儿。孙瑜想着,便在昏黄的油灯灯光下低低的笑了。
不回又怎样,我还***不信你一辈子都躲着我!
想到此处,孙瑜复又拿起笔,在上好的绢帛上写下了一行字。
“公瑾。一个破南郡,别拖了。我真的想你了。”
当然,他们都没想到,这一拖,竟真是一年。
不论是他们,抑或曹仁,都已经再也等不下去了。
当周瑜收到曹仁约定克期大战的战表时,他亦收到了孙瑜第三百封信。
他淡淡瞥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信函,却手握战表,看着程普与吕蒙。
他面上一派端方谨肃。
他说。
“点兵。”
高楼欲倾。
这是一场已经等待太久的酣战。两边的人都似杀红了眼。平阔大地上,只见万马奔腾的景象,只见沙场喋血。
周瑜冲杀在其间。刀锋进入人的身体,复拔出,便是一腔热血染红头上碧空。
他望着眼前城池,心中只想,那便是他囊中之物。
孙吴的军士已占了上风。
一年的光景,都等下来,他此刻却似有些心焦。兵家忌冒进。他之所以等,是要等到曹仁先行挑战,先沉不住气的一方,必将士气骄浮。
可如今荆州近在眼前,他却一刻都不想等。
城门将破。
他高举古锭,比着一个进军的姿势,见士卒们发了疯般的向里冲。
他眼中是铺天盖地的周字大旗,却未见那城墙之上透着寒光的箭尖。
“大都督!!!!!”他闻声转头,忽见吕蒙红着眼冲了过来,脸上的恐惧是自己从未见的。
接着,便是尖锐的痛楚蔓延到了全身。
似乎却是有那么一刻,他仍端坐于马上,眼前是川流如潮水的军士厮杀的样子。
接着,天地便倒转。
他已不知自己是如何栽下马来。
只知道,右肋处,痛的仿佛裂开。
只知道,吕蒙自后面抱住了他,带着哭腔不停的唤着“大都督”。
周瑜蓦然有些想笑。还没死,这般如丧考妣的,是作何。
失去意识前,他还来得及问了吕蒙一句话。
“子明,城……”
接着便被一阵带着血腥味的剧烈呛咳打断。
吕蒙知道他的意思。他握住他的手。
他哽咽道
“大都督,城破了。”
破了。破了好。
周瑜便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陷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被痛醒的。
甫一睁开眼,全是模糊的景象,方待了一会儿,才觉目能视物。
程普等将均肃容立于床畔,面上担忧之色无可遮掩。
吕蒙却跪坐于一旁,手中一块布帛,那帛上盛放之物,乃一染血箭簇。箭伤倒钩带出的肉丝,尚清晰可见。
一老军医却正将他肋上伤包裹起来,面上神色亦沉重的很。
见他醒了,众将立即便凑过来。
程普垂首而立,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嘶声道
“末将无能,累都督受伤,万死。”
“缘何如此,这不还没死呢。”周瑜开口,想笑一笑,却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
他声音已很虚弱,稍稍一动,便是一阵透骨的痛楚。
喉咙又有些刺痒,他勉力忍下将冲口而出的咳嗽,压低声问道
“程公,此番折了多少人?”
程普有些迟疑,但稍顿了顿,还是正色道
“五千。”
五千……周瑜用那只方能举起的臂膀遮住了脸。
还是较想象中为多了。若要取下荆州,还有一个江陵城。
“大都督。”
一直未有言语的吕蒙却开口,语气中透着不忍与为难。
“大都督身体要紧,他事可徐徐图之。”
“徐之不可。”周瑜眼低垂着,轻轻叹了口气,复又闭上眼。
“时不与我。”
这句话声音很小,听在他人耳中却如惊天炸雷。
“大都督!”一时间,塌边众将俱都跪下。
“大都督切不可说这犯忌之语!”蒋钦已有些忍不得,冲口便道。
“罢了。你们先下去吧,留宋老陪我便罢。”他人互相看了眼,方知周瑜指的是那老迈军医,便行了礼,俱唉声叹气的出了帐。
周瑜对着跪在塌下的那军医微弱一笑,道
“先生,说实话吧。”
那老军医语声哽咽,只跪着,不肯抬头。
“没想到……都督还记得老儿名字。”
周瑜又轻轻笑了笑。
“怎会不记得……建安七年,是先生告知瑜,这……这肺疾,尚有十年光景,可对?”
那老儿伏地,肩已在颤抖。
“是。可大都督中此一箭又伤了肺经……”
他忽然开始嚎啕大哭。
“大都督……没有了啊,没有十年了。”
周瑜也被他哭的有些难受。
他忍住痛楚,缓缓道“命数天定,先生不必如此自责。”
那医官却似已忍不住泪。
“少主公就是老儿送走的……”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却显得容貌更加沧桑。
“老儿不想再送走将军了……”他说罢,又俯下身去。
周瑜的眼神,在听到“少主公”这言语时,有了一瞬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