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臣确已尽力,但周公瑾雅量高致,非言辞所能动也。”
蒋干见在周瑜处已经无甚回圜余地,便匆匆回曹营复命了。这劝降的结果,却还是要一五一十的禀告给曹公。
“雅量高致。”
曹操面不改色的在自己面前摆放的棋盘中落下一子。似是在默默咀嚼这四个字。
“如何雅量高致?”
他问罢此话,却又抬起头,目光现出一丝纠结。
“他说……”蒋干一直跪伏着,此刻才敢微微抬了抬头,见曹操面上似无愠怒之色,方敢继续言道
“他说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谊,内结骨肉之亲,纵……”
“行了。”曹操却忽然打断了他。以手抚须。
“你退下吧。”
蒋干躬身而走后,程昱却还是凑上前来,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丞相这是……”
蒋干是他找去游说的,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倒是首次遇上。心下怕曹操不悦,却又不敢直言,故而吞吞吐吐了许久。
“仲德啊。”曹操却半闭了眼,声音放缓了些许,似是沉浸在了某种回忆中。
“廿十年前,我曾见过那孙策一次。”说到此处,却又似有些疑惑的咂了咂嘴。
“那时眼里只有他爹孙文台,倒没多看他一眼。”
程昱见曹操只是在一旁自顾自的说着,虽满腹疑问他为何会忽然扯到这里,但还是不便插话,只得静静的听了下去。
“后来……”曹操慢慢睁开眼,却低着头,向下凝视着自己的袍角,一手拄膝,目光里有什么阴晴不定。
“后来他割据江东,我才对他刮目相看。”
“今日。”
曹操忽抬起了头,目光凛然的看着程昱,声音亦提高了许多。
“今日他更是让老夫刮目相看!”说罢,他便一掌拍在了面前棋局上,棋子都被这一力道震掉了些,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程昱有些明白过来了。
“主公可是指那周瑜与他……”
“周瑜孙策。本就是总角之好,骨肉之亲。”
“仲德,你可曾见为臣者,主公去了十年,还如此想念的么?这周公瑾,恨不为我所用啊。”
说罢,似确是带了惋惜之情,曹操重重的叹了口气,缓缓的向后仰过去。
他直视着大帐的穹顶
“对他,我料中了一事,亦料错了一事。”
他此刻也不再管程昱是否在听,只是说了下去,仿若是说给自己。
“他必与孙权不睦。否则也不会在人前念起先主的好处……”他微微眯了眯眼,又长叹一声
“只是没想到,十年了!他对孙策的忠诚,竟能一深至斯。”
生前功名显擢山河独拥,却畏惧身后寂寞西风冷。
曾念王天下者,必孤寡。
孙策,你竟成了例外。
许久后。
程昱见曹操已恢复了平静,便复又问了一句。
“丞相,那此事……?”
曹操却略略抬起一臂,示意他近前。
“此事未完。”
“从周瑜所部中找个可靠的人,把周瑜对蒋子翼所言,一字不漏,过给孙权。”
说罢,他便又闭上了眼,似是不愿再提此事了。
程昱知道,周瑜之于孙策,使他忆起另一人之于他。
他不再多言,只是悄悄的退了出去。
江风冷冽,却能使人清醒。
周瑜便站在江畔草野观星,却未曾看到任何利于他们的天兆。不禁心内悔愧。读书多年,却对奇门遁甲,天象玄异之学研习甚少,总觉是鬼神之说不可信尔,如今却实实的栽了个跟头。
心中烦闷,便不自觉的咳了起来。
顿时便又是满口血腥之气,一丝温热液体,从唇角流出。
慌忙用手抹去,却忽觉得肩头一暖。
不必回头,也知必是件狐皮大氅。
正待如往常般拍掉那人还附在自己肩头的手,后身传来的温儒语声却使他警觉自己认错了人。
“都督,江边风急,这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回首,果见那人依然轻摇羽扇,遮住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眸隐含着睿智,似笑非笑的望过来。
诸葛孔明。自上次,便知绝非凡品的人物。
便紧了紧肩上披风,笑道
“先生此来,莫不又是有何激将之事?”
孔明的面色似是变了一变,随即便恢复自然。
“都督好生凉薄。此番亮本是诚意前来相谈。”
他将手中羽扇放下,从后绕了过来,与周瑜并肩而立,遥望着天边淡淡的河汉。
水天一色。细碎的星光洒在了江面上,显得那波涛竟看似璀璨夺目,不可逼视。
“好河山,好战场。”
周瑜看似已经忘了孔明的存在,只是自语,目光亦仿佛融入了波涛,在星光照耀下,锐利的灿然。
“都督好气魄。”
孔明亦不在意,只是淡淡接了一句。
周瑜却知他话中有话。
对孔明此人,谈不上厌烦,但也未有好感,更何况他本是刘备麾下,转的是怎样的心思,心知肚明的很。
因此周瑜便也只是淡淡续道
“先生有话。”
“无话,无话,不敢妄言。”那诸葛却忽然大笑了起来,执扇躬身一礼,宽大的袍袖便在风中飞舞。
“怕在下说了,都督却说这是鬼神之论,唤了左右,将诸葛妖道推下去砍了。”
“本为结盟而来,如此死法,太过不值。”
周瑜静静看着他。
他说着怕,眼里流露出的东西,却是不怕的。
而周瑜已经意识到,自己确是错了。孔明。只怕他不仅精通天文演象之术,更专于洞悉人心之法。
当即心念一转,便是也躬身一礼
“瑜怠慢先生了。”
小臂瞬即被眼前人托住,抬头,便对上了一双不再掩藏的,灼灼的眸子。
“都督言重了。孔明敬重都督,何来怠慢。”
周瑜便起身,只是望着他,不发一言,只等他开口。
孔明自然会意。
“自都督上次议战时提及火攻之策,亮便夙夜观天象十日之久。断何日风起。”说罢,他伸出持扇一臂,遥遥指向了头顶无垠长空。
“都督请看。月在壁宿,伴以从星,东北之行。”他顿了顿,收回目光,直视着周瑜
“待月至箕宿……”风鼓起他的衣袂,整个人仿飘飘若仙。他的声音,亦如在天际般莫测遥远
“二十日甲子,东南风起,三日始止。”
孔明望着眼前人。看他眼里闪过激动炙热的光芒,亮过天上群星。
那人深深一拜“瑜,谢先生相助。”
自知已不必扶,更不应扶。只是轻摇羽扇,开口,却是半似放松,半似感喟。
“非亮。”说罢,依然将眼神定在那已经直起来的挺拔身躯上。
“乃天。天助周,公,瑾。”
一字一顿。便似要让眼前这个风神绝代的男子,永远印在自己脑海里。
也许是已料之,经此一别,便再也无缘再见。
两人又是相顾无言。也许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
孔明回身告辞,只留下一句“都督,气魄雄浑者必自傲,自傲者,过刚,易折。”
周瑜只是不语。
孔明笑笑。深知再说,已是无用。缓步离开。
赤壁,那便是孙吴,抑或他,辉煌的顶点。
周瑜目送那人消失在江畔薄雾中。
负手长叹,话到唇边,却是刚才本该说给孔明的言语。
“瑜并非不知,委屈之道,却不能为。”
山笼水雾,烟波浩渺。惊涛拍岸,一番壮阔山河。却是烽火燃尽,铁蹄踏破。
一人之死。
比这一川山河,这孙家山河,又如何?
我要见,东吴战旗
插遍这神州河岳。
我要见,那人的笑,
将这天下囊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