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盛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索性不再挣扎,整个人躺倒在被雨水浸湿的木质擂台上。
有宫婢上前为他撑伞,朝臣们不敢轻易嘲笑,但连同高太后在内,所有人再不愿意相信,也得承认不可一世的高小侯爷输了。
输给一名女子不算可耻。
可耻的是她用的还是左手剑。
高盛阖上眼睛,任由雨滴溅在身上,又在他身下蜿蜒出一条血色的小河。连同血液一起被冲刷掉的,是一种名为骄傲的东西。
他曾毁过萧云砚的骄傲,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方才知道有多痛,可他根本没有那少年的自愈能力,也不似他那般,能次次跌倒,次次站起。
到最后,高盛竟需要他姑姑派的人把他扶起来,带回府中修养。
反观萧云砚,连骨头碎了都云淡风轻,他瘸着腿靠在廊柱下,强忍着所有不适,只等陈愿走下擂台,奔向他。
他觉得那对晃动的耳坠特别好看,在雨水中,银质的“佛莲”好像盛放一般,这是陈愿给他的答案,最好的答案。
萧云砚的目光追随着她,看着她跑到廊下避雨,而后摘下耳坠,轻轻用帕子擦拭干净,一如此刻的少年,哪怕满身血污,第一反应也是擦干净腕间佛珠上的血。无广告网
这串白玉菩提是萧云砚打定主意要给陈愿戴上的,他不想沾染上污秽和血腥气。
陈愿平日里也不戴耳环,一是有些舍不得,二是怕掉了。
她接过李观棋递来的披风,道了谢后裹上,湿着发来到萧云砚面前,第一句话是:“怎么样了?为什么不去看御医。”
萧云砚弯唇,想伸手理一理她额前黏在一起的发,却碍于大庭广众不敢唐突,只道:“皇叔替我去请太医了。”
陈愿点头:“你想吃什么?”
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不好好补一补的话,身子很容易亏空。
萧云砚说:“都好。”
“你为我下厨的话,给什么吃什么,我不挑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五脏六腑像被揉碎,再次从唇边涌出血。
陈愿连忙扶住他。
萧云砚眼底闪过笑意,抓住这机会双眼一阖,借势倒在她身上,算是彻底昏迷过去了。
不远处的李观棋连忙上前帮忙,萧绥也带着老太医跑来了。
热闹散尽,乌泱泱的朝臣按序离场,陈愿眼看着萧绥把少年背在身后,李观棋替他们撑着伞,竟不需要她多做些什么。
她低头笑笑,紧绷的心弦也终于松了松,提起伞走在李观棋身旁,替他和自己撑伞。
青年口不能言,只无声道:多谢殿下,不必将伞偏向臣。
陈愿未听,伸出指尖敲了敲他背在身后的木箱,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守擂,赢一场就下来。”
李观棋有些慌乱,半边绯色的衣袖被雨打湿,变得深红。他张张唇:那殿下说说看,因为什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因为你的机关器械是一次性的。”陈愿扬唇,眸清胜水,是这雨水中唯一的亮色。
李观棋老脸一红。
殿下倒不必如此聪慧。
陈愿轻抬眉眼:“彼此彼此。”
萧绥听着身旁的互相吹捧有些尴尬,只道:“阿愿,你先去换身干净的衣衫,别他病了,你也跟着病了。”
陈愿想想,她非医者,属实帮不上什么忙,反倒只会添乱,便应道:“好。”
走之前,陈愿把伞塞到了李观棋另一只手里,她自雨雾中跑远,装昏迷的萧云砚察觉到了,多少有些失落。
这世上再好的灵药有什么用,他也算是顶顶好的医者,却根本没有她在身边,带来的止疼效果强。
少年微抿苍白的唇,想捂住他皇叔的嘴,虽然他是对的。
阿愿可不能感染上风寒。
·
萧云砚被安置在了静宣殿。
老太医想唤宫婢帮他褪去湿透的中衣,以防伤口感染。少年摇摇头:“不行,叫小太监来。”
“他们没那么细心,会弄疼殿下。”老太医边替他接骨边道。
萧云砚:“废话那么多,我不听。”
老太医怔了一瞬,开始唤小太监,萧云砚又说:“让端着热水的宫婢出去。”
老太医:“???”
这哪是皇子,是个大小姐吧。
可是萧大小姐面不改色,哪怕接骨的声音令人发怵,闻者都觉得疼,他也笑着没吭一声。
有体内的蛊王加持是一方面,早就习惯了忍着是另一方面。
等收拾处理好后,少年被摁在床榻上,老太医在水盆里净手,再三强调道:“伤筋动骨一百日,殿下不要走动,好好修养。”
萧云砚微笑:“多谢。”
他抬头对立在一旁的萧绥道:“麻烦皇叔替我送送。”
青年点头,走出殿门,他还想留在这儿照看一会,哪知自己的影卫走上前跪禀,说府中有要信传来。
萧绥不得不离开宫中。
本就清冷的静宣殿更加清冷了,萧云砚又对角落里琢磨着自己木箱里机关的李观棋说:“你过来,我看看你的哑疾。”
李观棋猛然抬眼,似是不信。
萧云砚就朝他招招手,“让我看看又不会怎么样,就算我是个半吊子的庸医,也有望闻问切的权利吧,还是你也觉得,我是个废物?”
大殿的门紧闭,少年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梁下显得很轻,却带着笃定从容的语气,让李观棋不敢小觑,心想:他这是要露出真面目了?
青年始终存疑,缓慢挪动步子,带着防备,小心靠近。
萧云砚只是笑,他实在生得过于漂亮,还透着常人难有的干净,眸似日月星河,很容易拉人好感。
李观棋又小心翼翼让少年看了看自己的喉咙,余光瞥见他的目光越来越凝重,也失望道:算了。
他天生就是哑巴,躲不过的。
萧云砚却摇头:“我怀疑是喉咙里发声的部位受损,如果通过解剖之术搏一搏,可能有希望。”
他说的解剖之术就是动手术,这在当世是十分出格的,只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李观棋慌忙摇头:我认命了。
萧云砚也不强求,他只是念着这是陈愿的故人,想帮衬一二。
不过一番交谈下来,李观棋对少年的印象又好了许多,甚至主动告诉他一些陈愿的喜好。
萧云砚听得很认真,他记性一贯很好,但还是唯恐疏忽怠慢,就请李观棋拿来纸笔,条条记下。
待疏理完,已是戌时,暮色四合,李观棋合袖告辞。
萧云砚就安安静静休憩,将手枕在颈后,等着宫婢来送膳。
先等到的却是影六。
这名护卫被敲打后,已完完全全忠心于他,是可用之人。
少年随意抬手,示意他说。
影六这才从地上起身,毕恭毕敬道:“按殿下吩咐,已打点好为皇室制造棺椁的匠人,让他特意留活孔,只是不知……”
他犹豫着抬眼,小心道:“为何殿下没有按计划行事?”
没有……假死?
萧云砚眨了眨长睫,就着床边矮凳上的茶水漱口后,对镜取出了藏在嘴里的细小药丸。
药丸做了蜡封,不会溶于水。
除非他用牙齿咬破。
这药也不是毒药,而是萧云砚研究了很久的假死药,按照他母亲留下的苗疆巫医古书,加以改良,用最小的剂量,达到最可观的效果。
在此之前,他已暗中试验过。
至于为什么假死?
当然是要碰瓷高盛啊。
萧云砚借比武招亲“死”在高盛手里的话,那高小侯爷谋害皇嗣的罪名就是众目睽睽,躲无可躲。
他这个二殿下若没了,与高太后政见不合的姜太尉定会领着门生,用天下悠悠之口,借机参死高盛。
等处决高盛,高太后和她兄长之间必生嫌疑,毕竟高盛是老侯爷唯一的血脉,但高太后又不得不安抚以姜九邻为首的朝臣。
如此一来,萧云砚假死入皇陵,暂避锋芒,身居幕后,拿尽渔翁之利。
他不废一兵一卒,去掉高太后一只得力臂膀后,只需要等想要复仇的安若搞出大动作。
安家满门血仇在前,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待萧元景死的那日,就是萧云砚“复活”之时。
到那个时候,朝中动乱,没有正统的萧氏血脉继位,看似廉价的二殿下也会变得珍贵起来。
朝臣们不会对他的复活多加指责,反倒要感谢天降福瑞。
称是神明和祖宗庇佑。
姜九邻又是个聪明人,只会保他上位,让他的女儿姜昭做皇后。
至于皇叔萧绥,他心不在此。
“影六,我算的很好。”
每个关键人物的心性都被他研究透彻,缺一环都难成事。
少年自嘲笑了笑:“可我唯一漏算的,竟是陈愿对我的喜欢。”
“见她戴着我送的耳珰时,我觉得真好看呀,我想多看看她,我也舍不得她为我哭坟。”
“若她以为我死了,该多难过啊。”
萧云砚淡色的眼珠微敛,叫人看不出情绪:“人人都觉得我是个废物皇子,只有她能看透我,也只有她肯脱衣袍,替我拾起尊严。”
少年轻握住陈愿披在他身上的那件薄衫,弯唇道:“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觉得我鲁莽,色迷心窍。”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
“冲冠一怒为红颜有什么好?”
他既要得到美人的心,也要暗中借势谋划部署。
可她再次打乱了他的棋局。
连影六都有些惋惜,直言道:“殿下到底还是任性了。”
少年轻笑一声:“是啊。”
“但不曾悔。”
能够知道她对我的心意,比手握数座城池还要令我踏实。
他将那件发皱的薄衫捋平,说:“在我眼中,阿愿姑娘可抵千军万马。”
他还有千千万万的机会布局收网,不急于一时,唯独不愿错过她的挽留。
既然她舍不得我。
我就再陪她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