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夏亚看着这张因为计划失败而丑态毕露的脸,自己那番话很显然让它回忆起了被阿奴折磨到放弃神选者不死生命的日子,于是那些憎恨和愤怒也一并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所能掌握的空间被急速压缩着,几个呼吸间就从离体一米缩到了几十公分,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
“说来也是十分有趣……”
夏亚一边回忆着自己的过往,一边对狰狞的极圣灵笑道:
“如果不是因为你对这片空间动了手脚,这会儿我还真就是‘典狱长’了,也就没法做这件我一直想做的事了……”
“你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会把你的灵魂囚禁在封魔法阵最深处,那是心魔日思夜想却怎么也抵达不了的地方,你不会死,但它会变着法折磨你,直到你向它投诚!”
“你说得太对了,和我想的一模一样。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你帮我‘验证’了这一点,我都不敢迈出这最后一步……”
夏亚笑着说完,毫不在意已然被压缩到只剩薄薄一层、仿佛衣服般贴在身上的空间,张开双臂,像是摇拥抱近在咫尺的极圣灵一般。
他目视前方,缓缓开口:
“古塞拉斯塔,缄魔之地,永恒的囚牢……我承认,我有罪,我应该被审判,被囚禁,被永困于此。”
砰!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能控制的区域完全消失,身体被极圣灵撞飞了出去,但后者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不……不可能……你应该粉身碎骨才对!不可能,你怎么……”
夏亚从地上爬了起来,揉了揉胸口,疼的龇牙咧嘴。
“可不是么,其实已经粉身碎骨了,但是重组了。”
他掏了掏耳朵,但这个动作丝毫不能解决他面临的困扰——成为这里的囚犯之后,耳边喋喋不休的低语比起刚进99层那会儿增强了何止百倍……
和现在遭受的痛苦相比,即使是戴着围巾拿着剑触碰去听影圣灵的逼逼赖赖也像是听相声般快乐。
但,这是值得的。
只要他抵抗住了这些低语的侵蚀,他就是不死的,这原本只是个猜想,但刚才得到了极圣灵的亲口承认——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里,只要他不投降,心魔就杀不死他,而心魔做不到的事,区区极圣灵当然也做不到。
打从意识到这是个针对阿奴的陷阱开始,夏亚就在猜测极圣灵为什么能得到这种力量……这里很显然是封魔法阵的一部分,只是被极圣灵改造成了自己的“极境”而已。
那么,明明属于封魔法阵却不能被银槲之剑控制,甚至夏亚不能控制自己的“登出”,结论就只有一个了——这里属于古塞拉斯塔唯一一个能和典狱长抗衡的存在,那个熔铸中的心魔。
只有那种存在才具备与典狱长,与银槲之剑同级的权能。
而也只有那玩意儿,能赐予极圣灵供它复仇所需的力量……
如果是它,那么极圣灵在愤怒中提到的代价就很好猜了,也许正是古塞拉斯塔无数囚犯都未曾踏足的禁区——向心魔臣服。
极圣灵也许已经倒向了心魔,但因为尚没能达成自己的心愿,所以暂时还能以自由意志行动——就像死刑犯的断头餐一样,这顿餐点结束之前,刑罚仍然不会执行。
如果这个猜想成真,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夏亚没有被心魔吞噬了,因为后者与极圣灵的交易还未达成,它也没能掌握那个能够清空这座监狱的无孔不入的心灵蛊惑……
思索间,夏亚又一次被极圣灵千刀万剐了,但转眼间就已经恢复如初。
极圣灵似乎不信邪,再次冲上来,剑光闪烁,又一次将夏亚劈成了成千上万份。
于是他再次复原……
“我承认这很痛,但如果你足够解压的话,请随便……”夏亚欠了欠身道:“毕竟比起精神上遭受的折磨,这点肉体疼痛算不了什么。”
——如果他没有擦去额头上冷汗的动作,这番话就显得更有说服力了。
几次尝试都没能杀死夏亚,极圣灵眼里满是绝望的颓唐和灰败,但听到他这么说,眼里忽然亮起光芒。
“是的……是的,你不会死!就像当初的我一样……而当初我正是因为不朽的生命才被那个疯女人一次次折磨,直到心智崩溃!哈哈哈哈……这是我复仇的机会,我会折磨你!我会狠狠地折磨你!一次又一次……我会将她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加倍奉还给你!!!”
极圣灵眼中光芒大放,像是一瞬间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举剑再次攻向夏亚。
漫天剑影来袭,夏亚叹了口气。
他完全放弃了抵抗,任由对方把自己砍成不知道多少块,为了分担这些实打实的痛苦,他选择了一个绝大多数新晋囚犯都会做的事来分散注意力……
【细数你的罪恶】!
他趁着手胳膊刚刚复原,十分具有仪式感地打了个响指,面前顿时出现了一张半透明的白色羊皮卷,边缘的漆黑魔纹与最初那扇门上的颇为相似。
在羊皮卷上轻轻一点,它就变成了一个自带卡片的“道具”,拥有了自己的道具页面。
【道具:罪孽之一】
【持有人:夏亚】
【类型:罪孽卡】
【内容:我承认我有罪,我不止一次欺骗了瑟妮娅,我没有去过庞塔镇,我也没有被她搭救。】
刚刚生成后,“哗”的一声,这张卡片自己燃烧了起来。
“唉?这算是‘销罪’吗?”
夏亚有些疑惑,但身体被分离的痛苦让他不得不专心于制作下一张卡片。
略微思索片刻,他承认了第二起罪行:
【道具:罪孽之二】
【持有人:夏亚】
【类型:罪孽卡】
【内容:我承认我有罪,我在第……不知道多少周目,骗了4x7共计28名教会荣誉骑士陪我征讨葛莉薇妮·奥森生成的巢穴之心,战斗过程中使用「油腻术」减速、「落石术」封路,把「隐蔽身形」加给mt和「仇恨打击」加给dps等等诸多下作的手段让28人几乎团灭,然后残忍杀死了准备逃回去报信的幸存者。】
一张通体漆黑、有着乳白色边框的精致卡片出现在他手中。
夏亚这才若有所思,大概被“心魔”认可的仍然是内测时写在蓝图上的罪责,而像第一个那种可能无法查证所以得不到承认……
他马不停蹄地投入下一张卡片的制作。
……
【道具:罪孽之二十七】
……
【道具:罪孽之六十六】
【持有人:夏亚】
【类型:罪孽卡】
【内容:我承认我有罪,我在南郡做佣兵时经常替那些丈夫不在家的年轻贵妇人干活,在明知她们有能力结清尾款的情况下允许她们用其他方式支付,并在事后私藏她们的贴身衣服以匿名信的形式进行敲诈勒索……】
……
【道具:罪孽之一百零九】
……
夏亚一口气制作了两百多张卡片,不管哪一张卡片拿出来都是足够他被当地贵族绳之以法的罪行,轻则扣光地区声望永不允许进入城镇,重则当众绞死送进郊外的乱葬岗,没收城中一切财产甚至还要追责。
而这一切,都只是他在过往周目中犯下累累罪行的一小部分。
严格来说,这些都出现在第十周目以后、第一百周目以前。
前者是夏亚决定放弃自己来自一个文明社会合法公民的底线、彻底融入“游戏世界”的时候,而后者,则是他慢慢找回了自我,不再随波逐流的时候。
重新审视过去这荒诞、麻木的一切,夏亚自己都有些意动,没想到回头看去,自己竟然走了这么长一段……有些离谱的路。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极圣灵似乎放弃了挣扎。
对于一个极度渴望复仇的施暴者而言,它自己的行为能为自己带来多少解压和释怀,归根结底只取决于承受暴力的人所给出的反应。没有人会对一堆每秒复原一次且毫无反馈的烂肉感兴趣,即使这是你最憎恨的个体,但发泄之后也就索然无味了,反倒是自身只剩下了无尽的空虚。
“冷静下来了?”夏亚问:“是不是才意识到如果真正释放了所有怒火,就会彻底沦为心魔的玩物了?”
极圣灵没有回答,而是冷哼一声:“来日方长,我不必急于这一时。”
“不不不,这你就说错了……你有这个耐心,但我未必有啊。”夏亚笑笑,举起了银槲之剑:“喏,你看,这把剑现在不发光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没错,看你的表情也知道,这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强绑定关系随着我成为囚犯而解除了,这也意味着有个人……唉唉唉,你别跑啊,唉!?”
夏亚话没说完,极圣灵就瞬间脸色大变,身形嘭的炸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意思,为什么会这样呢。”
夏亚顿感无聊。
“虽然猜到你在这段时间里毫无长进,但亲眼见到这一幕我还是难以置信,身为规则具现化的圣灵可以怂到这个境界,我也很难相信,一个心智居然可以自扇自脸如此之迅捷、如此之坦然……明明一开始演技还那么炸裂。话说,您要看到什么时候呢?我已经彻底没词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在对它说。”
光芒一闪,阿奴的纤细身影出现在夏亚面前。
随着少女轻轻抬了抬手,银槲之剑便乖巧地回到了她手里,不止于此,剑身迅速虚化、消失,而这片原本混沌的空间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60层的镜像,除了两人之外空无一物。
“还真是不留面子啊……”
夏亚看向阿奴的眼神颇有些怨念,这把破剑跟了自己这么久,结果就只记得阿奴。
“我隐约想起来有人说过‘天道无情’,银槲之剑是‘天道’的一部分,那么它无情是应该的。”阿奴回道,平静地注视着他。
如果不是知道眼前这位向来这副样子,夏亚多半要以为她已经恢复了记忆……
他耸耸肩道:“天道的确应该无情,不然万物连做刍狗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这话是你说的?”
“不,是我抄的。”
阿奴眨了眨眼,随后有些疑惑道:“这话你是不是也说过。”
夏亚点头:“是的,以上这段对话的确发生过,如果你能记起来的话那再好不过,也省的我解释一遍……”
“可我不记得了。”阿奴摇摇头。
“所以这就是比较遗憾的地方了。”
阿奴问:“我们以前很熟吗?”
“你确定要这么问?”夏亚盯着对方,露出好笑的表情:“如果我们的关系没能熟到一定程度,银槲之剑会在你昏迷时相信我吗?”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炽热,阿奴不禁移开了视线,顺便转移话题道:“你刚才以为那家伙没离开所以才说那段话吗?另外你怎么知道我进来了?”
“不,那些话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为了诈他。至于你……那家伙之所以逃跑,完全感应到了你的气息,所以我才知道。”回答完,夏亚也顺势切入正题:“所以封魔法阵到底怎么了?是心魔要失控了吗?”
阿奴的柳眉不禁挑了挑:“你果然知道很多……”
“其实我还知道更多不好说的,说了多半要被你砍死。”
阿奴顿时脸色一寒:“那你最好别说。”
夏亚感受到了冰冷的杀意,他连忙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所以能先送我出去么?哦对,出去以后最好什么都别说,尤其是当着我那两个女伴的面。”
“嗯?”阿奴眉头微蹙:“为什么?因为我和你有过一些事,会引起她们的特殊关注么?”
夏亚一愣,他万万没想到以单纯著称的封剑侍女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有些宕机。
“那看来是了。”
阿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小手一挥。
在一阵天旋地转后,夏亚睁开了眼。
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胸口,闻起来香香的,他的手还贴在一个温润柔软的东西上,情不自禁捏了一下。
啪!
清脆的一巴掌后,阿奴从他身上离开。
青丝拂面而过的瞬间,夏亚隐约看到封剑侍女带着羞红的半边脸……
“夏亚!”
两道惊呼汇合成一声,先后扑进了他的怀里。
短暂错愕后,夏亚这才拍着两人的后背,温言安慰着她们。
——手感真好啊。
他不禁怀念道。
……
与两人简单交流之后,夏亚如愿得到了和阿奴私下交谈的机会。
而整个古塞拉斯塔,没有哪里比封魔法阵内部更安全了,所以随着阿奴一抬手,两人再度消失,这次甚至连夏亚的肉身都没留下。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葛莉薇妮不禁有些愣神。
这时山德鲁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你还是没得到他的信任。”
精灵哼了声:“他连奥琳希露都没带,这不是信任的问题。”
沉默片刻,大概是认可了她的说法,山德鲁这才道:“随便你怎么解释……总之你的时间不多了,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的交易。”
“所以刚才你在哪儿?”葛莉薇妮反问:“是担心和我交流的波动被那位封剑侍女发现么?”
“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刚才夏亚的昏迷是你们的人动的手?”
“这些情报不在我们的交易之中。”
“但我开始怀疑你了——你是不是撒了谎?你和那些入侵者根本就是一伙的!”
“这与我们的交易无关。”
“不,这很重要!”葛莉薇妮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撒谎,我也不关心……但我必须得到一个承诺,你得保证我的行为不会对夏亚造成任何实质伤害,否则我退出!”
山德鲁这次多沉默了一会儿,作为能感应对方情绪的存在,它切实感受到了葛莉薇妮的坚定,
它在心中预演了如果威胁对方亦或是哄骗所造成的后果,对比之后,索性摊牌道:
“使用那把武器背刺他,灵魂层面的冲击是必然的,所以我无法做出这种保证……但我可以用我的灵魂向编织命运的诺弥尔发誓,夏亚的命线不会因此终结。”
精灵愣道:“命线是什么?”
“……”
沉默片刻,山德鲁传过来一段有关诺弥尔的神谕。
“如你所见,命线的终结是生命的消亡,以命线指引个体的存活与否是最严谨、最准确的做法。”
“可我怎么确认你的誓言真的有用?”
“精灵!!!”
山德鲁这次是真的愤怒了,与之联系紧密的葛莉薇妮顿时感觉到了对方那种抓狂的情绪。
“向诺弥尔起誓是无法违背的最高誓言,代价是命线终结!无可更改!就算是神明也要遵守约定!”
精灵喃喃道:“好……好像很厉害……”
“你……”
山德鲁一时气结,没能说出话来,骇人的寂静在两人间持续了许久。
最终还是葛莉薇妮率先开口:“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不想害了他……”
“我知道。”山德鲁冷声道:“换个你能听懂的方式——我保证,即使你做出了这种事,最后还是能和夏亚走到一起,你仍然是你,他也是他,他不会憎恨你,亦不会厌恶你。”
“那我就放心了……”
葛莉薇妮终于松了口气,不再搭理对方。
另一边,山德鲁也松了口气,同时愈发不屑。
只有这样愚蠢、自私、无知、还恋爱脑的精灵,才会在七天的相处后发生这样的心态变化,从一个憎恨夏亚的人变成现在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