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层,平托的宽敞囚室中,此时已经是一片狼藉。
米黄色墙壁上的漆黑魔纹在小辛发起第一次突袭时就被毁掉了大半,天花板上更是直接破开一个大洞。
原本平整的地面此时也像被犁过一遍似的,到处都是焦黑和崎岖。
战场如此凄惨,身为参战人员的三人一狗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夏亚上身的衣服几乎被鲜血染红,一条胳膊也软绵绵耷拉着,奥琳希露有“决胜作战服”和神圣之火保护,倒是没受太多皮外伤,但也嘴唇发紫,脸色苍白,拄着剑才能勉强站立,俨然是力量耗尽,而且受到了心灵法术的影响。
至于小辛……
小辛除了一开始被“破相”的一击之外,身上也多了几道口子,暗淡的魔力与血肉交织,似乎在阻碍它的自我愈合,再加上本就不怎么强韧的精神被匕首上灰蒙蒙的光攻击了好几次,它现在完全瘫倒在地,连舌头都收不到嘴里去。
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平托的下场可想而知。
灰侏儒只剩下半截身体,得益于灵魂早就被封魔法阵同化了一部分,因此这种致死伤还不足以杀死它,但也足够让它失去行动能力,所以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它还是能口出狂言。
“小子,我不知道你究竟图什么,但我劝你不要逼人太甚!”
“怎么,你还有什么底牌?”
夏亚哼了声,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我记忆中的平托可不是一个只会放狠话的废物。”
平托脸上闪过一抹厉色:“你这个白痴,对古塞拉斯塔一无所知!如果我……”
“如果你一咬牙放弃抵抗,彻底倒向古塞拉斯塔,成为熔铸心魔的素材,那么甚至可以短暂地重回巅峰,反杀我们两个是吧?”夏亚笑道:“既然这么厉害的话,你为什么不试着做呢?”
平托愣住了。
它难以置信地望着夏亚,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只有……只有这里的囚犯才知道这件事,你……你为什么会知道?你明明不是囚犯!你不是!”
平托一时间有些歇斯底里,甚至陷入了疯狂。
这不是它一个人的事,事关古塞拉斯塔所有囚犯!
诚如夏亚所言,它可以做一个叛徒,倒向封魔法阵……但是,古塞拉斯塔存在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哪个囚犯这样做过!
因为只要有谁这么做了,那么这件事便会被记录下来,从此以后心魔的攻击中就会蕴含着同样的诱惑,而且还是当事人现身说法——“你看,我投了,可我照样活得好好的,所以赶快投了吧”。
在有人真正投降之前,这种“低语”和“陷阱”尚可被分辨,大家都知道这是骗局。
可一旦真的有人这么做了,它就不再那么“虚假”了。
它会变得无比真实,会是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引发接二连三的反应。
届时就会有一个完全沦为心魔玩物的二五仔陪着它效忠的对象一起来愚弄所有被囚禁的灵魂……它会被包装成一个真正的归宿,一个命运的终结,一次完美的救赎和释放。
没有人可以抵御这种被杜撰出来的幻象
所以这是每个囚犯都要烂死在肚子里的秘密,也是它们恪守的最后底线,无师自通,而且约定俗成。
到目前为止,这里仍然存活着这么多负隅顽抗的囚犯,就说明真的没有人投降。
而现在,这个秘密居然被一个外来之人掌握了,如果对方和典狱长是一伙的……
不,不对!
对方和典狱长就是一伙的!!
他当初明明护着那个可恶的女人,他还可以使用那把剑!
平托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如果它还需要呼吸的话。
它从没感觉到绝望离自己是如此的近。
“别担心,我虽然能使用这把剑,但不意味着我和这里的意志是一伙的……”夏亚俯下身子,用剑间抵着平托的脑袋:“我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杀你,也不是为了逼你做这个‘罪人’,而是想问一些其他事……”
平托死死盯着夏亚,它现在不敢回答对方的任何问题。
它担心那会是一种蛊惑。
“别这么紧张,我们可以先问个简单的。”夏亚笑笑:“我记得你有两把匕首来着,为什么今天只见到了一把?”
平托心里稍安,十分不配合道:“关你屁事!”
夏亚没生气,也没回应,耐心等待着。
但是手里的剑可没那么耐心,稍微往前捅了捅。
“被偷了!!”平托大喊。
效果很好,夏亚满意地把剑收了回来,又问:“谁干的?”
“鬼知道!我要知道是谁干的,早抢回来了!”
——这倒也是。
夏亚想了想,便没有怀疑,或者说怀疑也没啥用,如果它死心不说的话。
整个古塞拉斯塔能打过平托的不多,但能在它手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偷走东西的还真不少,毕竟这是个淫贼,不擅长这种事,而且那两把匕首作为诅咒之物,也不能绑定,说丢就丢了,连个定位都没有。
“很好,你很配合,那么下个问题。你这次都被打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不见你使用「真爱诅咒」?”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平托的眼神顿时大变。
如果说之前它只是怀疑夏亚是心魔的同伙,那现在就怀疑他是心魔的化身了!
如果不是化身,会知道这么多秘密!?
这一点它明明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别误会,我是从自由城邦的废墟里找到了你的庭审记录,所以才知道的这些。”夏亚好整以暇道:“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不用,我甚至想好了反制手段来应对,可惜没派上用场……”
所谓「真爱诅咒」也是平托作为一个采花大盗能够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个诅咒的效果很简单,它会先让一个异性昏睡,等ta醒来,就会着了魔似的爱上见到的第一个人,而且没有解除手段。
平托之所以能在犯下累累罪行后不被处死只是关押进这座永恒的监狱,除了它的灵魂足够强韧之外,还有一层法律层面的原因——那些受害者,密密麻麻写满了上下两册的受害者——没有一个人愿意提起公诉。
是的,那些体型各异,或美丽或丑陋或富有或贫穷的受害者——都不愿坐上原告席,她们甚至会雇佣自由城邦最杰出的原典术士为平托辩护,声称这是一场自由恋爱,法律无权干涉。
又因为这个诅咒不会干扰受害者恋爱之外的其他任何心智,所以她们确实具备这个资格……
甚至于,如果不是这个崽种在犯罪过程中用施虐的手段来满足自己下流的欲望,导致最终背负了几十条人命,它甚至能因为这个诅咒的效力被无罪释放。
这就是第六纪元的特色,宣称有史以来最有秩序的文明,宣称理性与秩序之都的自由城邦,却成了人渣的天堂,规则的制定者沦为玩弄规则的人,任何荒诞的事情都会被冠以“理性与先进文明”的名头。
夏亚很好奇,为什么这场战斗中对方压根用都没用这个诅咒,毕竟有来自尤利西斯的围巾,他一点儿也不怕什么诅咒或是魅惑。
面对这个问题,平托许久都没回答。
这个时间久到以奥琳希露凭着超强的恢复能力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还扔给夏亚几个治疗神术,让他也恢复得差不多。
这时,它才开口。
“因为我没有那方面的欲望了……”
说着它看了奥琳希露一眼,目光扫过对方光滑的锁骨,毫无波澜。
“这可不像你……”夏亚挑了挑眉,略带惊讶地看着这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采花大盗。
平托曾经以一己之力征服了整个欢愉教派,还把教派的神器「爱人之眸」与自己的眼睛融合,所以它的凝视本身就是下咒的过程。
刚才这一眼,某种诅咒已经种给了奥琳希露,而看起来它似乎是在讨好自己。
“而且我也不需要这种手段。”
夏亚笑笑,把围巾扔给奥琳希露解除诅咒,用银槲之剑拍了拍陪平托的脸。
“耍滑头是没用的,老实回答。”
“那就是实话。”平托漠然道:“诅咒并非没有代价……无法解除便是真正的代价,作为施咒者的我同时也是诅咒的承受者,身为‘被爱之人’,我的欲望和每个承受诅咒的人联系到了一起。然而随着她们去世,这部分欲望也随之消失,但我却仍然活着,代价就是永远失去了这部分欲望,变得麻木……
“使用诅咒的前提是从那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吸引,在对方的实力不高出我的情况下,只要贪婪的凝视就足以施咒。而在如今的情况下,就需要千百倍于以前的吸引力才足够让我动心,但很显然……”平托讥讽道:“你的女伴还不够格。”
奥琳希露的眼睛顿时瞪圆了!
虽然对方的话她不能完全听懂,但这最后一句显然是骂人的吧!
是在骂自己魅力不够吧!
夏亚却愣住了:“那你刚才对她施加的诅咒是……”
平托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是「欢愉之歌」。”
夏亚的脸色顿时变了。
奥琳希露唰的拔出剑,指着平托质问:“说!那是什么诅咒?”
“检验你们的爱情是否忠贞的时候到了,小姑娘。”
平托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仿佛这是它在生命最后时刻仅剩的乐子。
“你越是爱他,等会儿欲望就会越旺盛……还有,这根本不是什么诅咒,这是欢愉教派的祝福。”
“你……”
奥琳希露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看向夏亚,后者尴尬地转了过去。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不是,绝对不是!”
夏亚心里直叫冤。
他绝对不是故意的,可他这么说了谁信啊!
他索性把压力给到了平托这里:“「真爱诅咒」是谁教给你的?”
“这是欢愉教派的传承神术,只可惜她们没人能掌握,就便宜我了。”平托面露不屑道:“因为那群搔首弄姿的妓女没有人真正渴望一份炽热的爱情,她们只享受肉体的欢愉。”
“不,这不是答案。”
夏亚摇了摇头。
以往的平托也会说出这个答案,他也就信了。
但公测以后他对“力量”的理解更深入了一步,看法已然发生了变化。
回头看以前和平托的交谈,夏亚不难意识到所谓传承神术本质上并非供信徒使用的神术。
神术需要得到某种力量的认可——这是无主观意志的认可,与圣灵的支配能力无关,所以它才能在信徒间广泛传播和使用,因为后者本身就是信奉某种规则的群体。
作为力量的具现化身,圣灵只是可以加速或阻止某个个体的神术使用,无法彻底改变神术和信仰的规则体系。
比如奥琳希露不管是在幻界里还是现在都能使用神术,尽管直面光圣灵时她会受到极大的约束,但她的能力本身完全脱离了对方。
而作为第六纪元的宗教,欢愉教派的神术本质上是秩序和规则的象征,想要被这种力量认可,起码要满足“爱情”的基础规则之一——忠诚吧?
平托满足吗?
满足个屁!
所以假如这是神术,且它能使用,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秩序圣灵干扰了这个过程,强行把使用权给了它,并且杜绝了教派中其它任何人使用它。
这显然不可能,因为彼时的秩序圣灵还没诞生呢——这可是弥修亚说的,圣灵都是神选者,而后者自己亲口承认它们成为“圣灵”是在文明毁灭、被弥修亚抛弃之后。
这时间根本对不上!
所以,要么是平托的说法有问题,要么弥修亚和圣灵都撒了谎。
在这个选择题上,夏亚必然倾向于前者。
但面对夏亚的质疑,平托却愤怒了。
“你敢质疑我对爱情的渴望?”
“求求你别侮辱这两个字了。”夏亚真想一剑给丫捅死:“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种丧尽天良的天生坏种自以为在某方面纯粹得让人心生敬仰,你对爱情发表的每一个观点都是在践踏那些恪守忠贞追求幸福之人的亵渎和侮辱。”
平托显然被骂生气了,索性直接开摆,夏亚问什么它都闭口不语。
反正奥琳希露的“祝福”生效只是时间问题,它知道夏亚更拖不起。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但看样子你压根不想回答了,所以我准备给你一点小小的惩罚。”
夏亚蹲下,凑近平托那张丑陋的脸。
“我最好奇的一点其实与你的力量、过往这些东西都毫无关系,而是好奇你们和古塞拉斯塔的关系……你们借助这座监牢的特殊力量得以近乎‘永生’,可你们却害怕它‘完全成长’怕过真正的死亡,这是为什么呢?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们有一个人真正倒向了封魔法阵,真正成为了心魔的俘虏,和它狼狈为奸,反过来将这里的囚犯一个接一个吃了,让那些僧侣构想中的心魔完全成长……会是什么样子呢?”
“魔鬼……魔鬼!走开!走开啊!”
平托大喊道,它开始慌了,它感觉继续听下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这么害怕呢?”夏亚继续道:“难道作为一个囚犯,你还担心这座监牢会崩溃么?亦或是作为一个将死之人你担心自己死后世界会陷入灾难……别逗我笑了,你们会是这种考虑身后事的人?”
“住口!别说了,别说了!!!啊啊啊啊……”
平托开始痛苦地挣扎起来,半截身躯像是被斩断身体的河鲜,在案板上疯狂蹦跶。
但夏亚不依不饶,继续发出魔鬼般的呢喃:
“过去我不止一次问你这个问题,但是你要么闭口不谈,要么生气抬手把我秒了,所以我始终没有机会得到这个‘求知’的过程,而这次,你逃不掉了……
“我会一直这么问你,逼迫你去直面这个问题,试着解开禁锢在你意志上的枷锁,所以用力想想吧,自己为什么会害怕这个问题,为什么在躲着它,为什么连思考都不愿意……”
夏亚的声音愈发带着蛊惑的力量,而平托眼里的光芒已经开始溃散。
很显然,这种枷锁,或说烙印,本身近似于「死咒言灵」,甚至更具威慑力。
不同于后者会抹杀试图犯规的受咒者,前者则是从源头上禁止囚犯思考这个问题,本能地畏惧、远离、逃避它。
比起什么囚犯和封魔法阵,这个枷锁显然才是古塞拉斯塔最大的秘密!
平托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下来,它似乎灵魂都被枷锁炙烤到七分熟,或是在剧烈碰撞中消散了大半……它眼神黯淡,精神萎靡到了极点,仿佛这时候随便来个路人甲一口唾沫都能喷死它。
但在它即将死去的最后一瞬,双眼忽然恢复了清明!
它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伸手死死抓住夏亚的胳膊,用仅剩的力气直起身体,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别放它出来!”
说完,它就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身形开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