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天刚亮,王府管事请御医们入府。
三王府昨日还像个分里外盒子,无论外墙还是外院,只要在外头就窥不到内院一草一木。
但今日到了王府,景致又有了不同,跟着管事一路东行,所过之处分四季之景,从梨花冬雪到金红满院,又经郁郁葱葱满目幽绿,最后停在了一处叫春园小院前。
这里花娇柳媚,燕语莺啼,是如画般春景。
春风拂过,柳枝沙沙作响,一位黑发红眸纤瘦青年倏然出现在白桥上,管事停住,请御医们跟他走。
这幽族青年没有说话,只伸手做了请姿,引着数位御医入园。
踏石板,过小桥,又过一处水榭,见一寝居临水而建,雅致静幽。
御医们皆是暗暗心惊,三王府外看并不大,内里却有四季乾坤,风景卓秀,奇景似幻,盖过皇宫园林。
跟随带路幽族青年入内,垂帘拉开,见三王妃睡在此处,呼吸绵长,面颊浮红,看起来伤势稳定。
三殿下还是昨日那身婚服,只是衣襟处开了道破口,御医们依礼请安,三殿下梳拢着沈元夕散在枕边头发,轻声同他们说了伤情。
御医们探脉论药,商议着开了方,走了过场。出府时,同等在门前百姓散了消息:三王妃已脱离凶险,只待静养就好。
御医们登车回宫录案禀报,这边刚走,那边代七巧拖着剑冷着脸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听到百姓传话三王妃没死,脸上冰寒裂开,露出几分委屈想哭表情来。
回到三王府见了梅徵,确定沈元夕命还在后,代七巧微微笑了下,继而是空洞迷茫。
她当真追上花雪把他杀了。将功补过后,她是抱着禀报三殿下之后就自刎念头回来,但沈元夕没死话……那她还要不要赔命?
梅徵看着代七巧失魂落魄往春园走,咋舌感慨:“代姑娘功夫太可怕……”
一人夜行,追击单杀,这等强悍让他都有些许心动了。
代七巧见了三殿下,默默跪下,垂眼,将手中软虹放在膝上,问:“王妃还好吗?”
三殿下答:“活下来了。”
长长沉默后,代七巧依然垂着头,说道:“刺伤王妃幽鬼我已解决,还有一事,我想应该告诉殿下。”
代七巧昨夜追至飞霞山,手中软虹发烫,她望着夜色下如鬼魅般山影,心中一动,拐上山去,果然在山腰一处歇脚石洞中,找到了花雪。
而花雪也在埋伏在这里等追兵,好饮了血恢复身体,回到幽地。
代七巧不知自己是如何在一次次险境之中,最终杀了花雪。
她完全不知疼痛,多年来被家主冷冰冰压抑在心中少女心思,对美貌男人憧憬向往,现在转化为了滔天恨意。
每一次,只要回想起自己剑在手,却傻兮兮错失了机会,她就无比愤怒,那是对自己恨。
她曾在心底看不上沈元夕女儿家作态,沈元夕整日看闲书,会那些也都是最基础不过拳脚功夫,无论刀剑还是弓箭,没有一样能入她眼。
但自己却失了剑,反而是沈元夕临危不惧,接过她剑,杀了幽鬼。
代七巧想,如果这辈子自己杀不了眼前顶着一张媚脸幽鬼,她就无法再活下去,死也难瞑目。
或许是因朔月,或许是因花雪本就重伤,也或许,是手中软虹压制了幽鬼血脉,使他伤口难以愈合。
代七巧杀了他。
但那个幽鬼在消散前,说了这么一番话。
“吾儿听令,我魂丧昭地,被黛烟后人所杀,为我报仇。吾虽不能得见气运回归之时,但计划已成,静待日夜倒悬……”
代七巧一字不差,讲给了三殿下。
三殿下道:“如此,回家去吧。”
代七巧大骇,手指颤抖起来。
她这样子回去吗?父亲会将她逐出家门吧。
“你杀那个幽族人是朝花一脉,叫花雪。他有个儿子,名枕叶,是个疯子,花雪遗言应已随碎魂回了幽地,他那个傻儿子,一定会依照遗言,到你家去寻仇。”
代七巧握紧了拳头。
“我会让皇帝赐你荣华返家,有皇帝御赐之物,想来凭借你实力,应能成为家
主。”
代七巧惊讶抬头。
三殿下依然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尽早布防,于人而言,险境亦是转机。至于枕叶,他若满月夜前来,你再好运气,也不一定能杀了他……云星。”
黑发血眸纤瘦男子无声出现。
“随她一起回去,枕叶来,就杀了。”
云星微蹙着眉,好似不大同意他安排。
三殿下道:“我不会次次大意,元夕被伤,我要还如从前,那也不必再活了。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云星这才点头。
代七巧还有想问,神色犹豫,被三殿下看了出来。
“我若是你,就会抓住机会,问出一切想问。”
“殿下,他是如何知道,我是黛烟后人?”
凭血气味?还是长相?
“是你剑。”
“可我软虹是新打剑,也才三十年。”言下之意,应无幽族人认识软虹。
“幽族伤消失极快,有时即便伤到心脏,也不一定会危及性命。三百年前,你先祖黛烟,却锻造了一把能伤到幽族,无法令伤口愈合刀……你知刀从何来吗?”
代七巧不知道,这是家族秘传,只有历代家主才有资格知道,且要守口如瓶。
“黛烟献祭她双生妹妹,将骨肉至亲锻进刀剑之中,姐妹俩生死恨怨,就会化为咒,成就一把猎幽刀,刀伤难愈。”
代七巧死盯着膝上那把软虹,只觉它沉重如山。这把软虹……也是由家中骨肉至亲锻出吗?
“天地之间,也只有你们这一脉,能狠下心去如此锻器,幽族人岂会忘记?他们并非认出了你剑,而是通过这把剑,知道了你只会是黛烟后人。”
代七巧离开后,三殿下俯身,贴在沈元夕额头上,自语道:“起热了。”
他将手放在沈元夕额头上,微凉指尖慢慢暖热,再换另一只手搭来。
花雪遗言,三殿下听出了另外意思。
他看着昏睡沈元夕,又想起今早宫中传报,无比紧张她生死,令他不要告知沈丰年。
三殿下突然有所悟,他应该猜出了,朝花真正计划是什么。
朝花第六代,出了个颇有心机小辈,名叫希音。浸月对他评价,就是,这小子会用脑子,懂布局谋略,还有……他善蛊心,又会傀儡术。
如今朝花燕川图谋很清楚,就是要夺取人族气运,离开幽地。而想要夺取气运,一要解开白塔封印,二要除去幽主血脉对他们束缚。
那么,用希音布局思路来推他们计划,有没有一种方法,又能杀他,同时又能推塔。
三殿下慢吞吞梳着沈元夕头发,思索着。
二十九那日,他们没有一个去推塔,而是都来杀他……
三殿下手停了下来,看向沈元夕。
沈元夕,沈丰年独女,他王妃,皇帝昭告四海,代表着大昭与幽族永结同好三王妃。
沈丰年,手握漠北与东南共计八十万兵,大昭半壁江山,现踞东南财政之要。
希音,善布局,善蛊心……傀儡之术。
两次袭击,都是为了拖住他,挟持沈元夕,但不杀沈元夕,也不伤其性命要害。
“如果解开白塔封印人,是沈元夕呢。”三殿下自言自语道。
白塔烟铃由十二家臣中两位老成沉稳之人守护,他们提防是幽族。但,如果是三王妃出现在白塔附近,那两位必然会降低警惕。
既然幽族无法解开白塔封印,那就借人手,由人族亲自解开。这个解开封印毁国运人无论是谁,都会是株连家门死罪,且不被世人所容。
那么,这个人最好是沈元夕,是三王妃。
三王妃亲手解开了白塔封印,毁掉了大昭国运,她会被逼以死谢罪,而沈丰年……必反。
兵乱,分裂,乱世将至,幽族得利……
三殿下又将这种猜测从头推了三遍,他掀开锦被,抽开沈元夕衣带,轻轻掀起柔软锦兜,看向那一片雪白。
她腹部伤口愈合为一道红痕,尚未消退。
三
殿下抚着这道伤痕,心中杂乱不已。
或许,她身体里,已经被种了血蛊。
他要怎么办?
血蛊不难除,幽族种血蛊方法他知道,取血蛊方法,他也知道。从哪种,从哪取。
取蛊要趁早,等血蛊在心脏扎根,就难拔除了。
三殿下像尊石像,静静看着沈元夕腹上刀痕。把取蛊方法默念了十遍。
无非就是再从这里开个血口,银针淬火,引出蛊虫。
但这是沈元夕,不是幽族人。
而且……沈元夕被种血蛊,只是他猜测,如果没有呢?
忽然,沈元夕猛地挣了一下,惊醒睁眼。
她浑身冷汗,乌黑眼睛茫然看着三殿下。
“……做梦了吗?别怕,你在这里很安全,已经没事了。”三殿下轻轻抚着她头发。
沈元夕好似还未清醒,抓住三殿下道:“不要打仗!和他无关……”
“梦到不好事了吗?”三殿下道。
好半晌,沈元夕才慢慢松开手,意识到那只是梦。
她梦到自己死了。
而她父亲发了疯要杀了三殿下。
“梦到……我……我爹要为我报仇,恨我嫁错了人……”沈元夕说完,慢慢闭上了眼,她很困,身上很沉,就像生了根,被地面扒住了,起不来身。
“沈元夕。”三殿下抱住了她,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可能……被种了蛊。”
沈元夕吓醒了,她圆睁着眼睛,木呆呆看着三殿下。
他那头银色长发就在她眼前,如银辉倾泻瀑布,像蕴着珠光柔软丝绸。
他血红眼眸中盈满了愧疚和不舍。
“那要,怎么办……”问出这句话后,沈元夕浑身颤抖起来。
三殿下这样眼神,让她万分害怕,不停地摇头。
三殿下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擦过她那道伤痕。
沈元夕哭了起来,她无比惧怕,那是一种从心底萌发寒意。三殿下抱起她轻声安慰着别怕,但她怕得很,呜咽着,求他不要碰她。
三殿下突然捏住了她下巴,凑近了,看向她眼睛。
“你刚刚说什么?”三殿下眯起了眼。
沈元夕迷迷糊糊哭,不停地求饶。
“不要取走,不要动我……”
三殿下忽然笑了,眼神可怕。
“原来,还真种了蛊。”
她之所以如此害怕,是听到他要“取蛊”。但如果是沈元夕,她绝不会是这种反应,只有蛊才会害怕自己被取出来。
三殿下那双血眸喷薄着怒火。
等着灭族吧,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