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有阳两颗门牙长出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个春秋。
二年级一开学,胖子就骑了辆自行车来学校。崭崭新的宝蓝色凤凰牌,前面还有个筐,能把书包放里头。学校车库里都是老师和高年级学生的大自行车,还从来没有过七八岁小孩儿也能骑的小自行车,胖子的车又新,往里头一停,别提多扎眼了。
胖子骑上车的头一天,就在蔡有阳还有陆沣几个人的面前,把自己那车从里到外吹了一遍。
没几天,教导主任发现了这件事。他责令胖子,以后不准骑车来学校,还跟门卫说,绝对不能允许儿童车进入校园。学校的考虑是,七八岁的孩子,骑车上路,太危险了。这是很有道理的。
但学校不让进,却也挡不住胖子骑车兜风的热情。他不能骑去学校了,就成天地穿梭在街道上。他今天骑到蔡有阳家,在楼下吆喝,来啊,上车,带你去街上玩,明天骑到吴敌家,炫耀他这车骑起来有多拉风,怂恿吴敌去求家长,回头也买一辆。
胖子还给吴敌想好了颜色:“你么,就挑个红的,正好配你。”
吴敌说:“我不要,我喜欢黑的。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胖子说:“你可不得听我的吗?反正蔡有阳和陆沣都不在。你胆儿这么小,就该用小姑娘的颜色,你懂吗?”
吴敌当时就被气哭了。
后来胖子是怎么被蔡有阳和陆沣押着给吴敌道歉的,就暂且不提了,反正他来回兜了几趟,目的已经达到了。几个小伙伴都对他拥有一辆自行车的事表达了深深的羡慕之情。
胖子得意,每天能多吃两大碗饭。
邰子妮行动力很强,羡慕了没几天,就有了一辆同款。小孩么,就喜欢攀比,别人有了个好东西,自己也要有。
于是,每天骑车兜风的变成了胖子和邰子妮两个。他们每天都要从蔡有阳、陆沣和吴敌家门口经过,把人喊出来以后,却又不停下,蹬着车,笑嘻嘻,一阵风似的远去了。
蔡有阳是真羡慕。后来次数多了,再听到胖子和邰子妮喊他,就不出去了。蔡美琪和孔令海看到了,问他怎么不跟小伙伴出去玩,蔡有阳就找借口,说要写作业要看书,好像上进得不得了。蔡美琪和孔令海啧啧称奇,夸他自觉,给他做了好多好吃的。
蔡有阳却对着储钱罐发愁。自行车太贵,他就算把储钱罐攒满了,也买不起。
他肚子里揣着心事,愁眉不展了好几天,蔡美琪和孔令海不能不注意到。
隔了一礼拜左右,蔡有阳放了学,发现蔡美琪和孔令海就在学校门口等他,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当时蔡有阳还不乐意,他都跟陆沣约好了,放学后一块儿去摘枣子!虽然主要是陆沣负责摘,他负责吃。
蔡美琪却硬要带他去,他说,那陆沣怎么办啊?蔡美琪犹豫了一下,跟孔令海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就异口同声地说,陆沣也一起吧。
正好,他们骑了两辆车。蔡有阳和陆沣就一个坐在蔡美琪的后车座上,一个坐在孔令海的后车座上。聊了一会儿各自班上好玩的事,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去了,等他们口干舌燥,讲不动话的时候,目的地就到了。
一眼就看到那家自行车店的时候,蔡有阳狠狠激动了一下,他以为爸爸妈妈是要给他一个惊喜!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爸爸妈妈走到隔壁的摩托车店去了……
蔡有阳瞥了眼摩托车的价格标签。六千多!够他几十辆自行车的!
蔡有阳很郁闷。
蔡美琪和孔令海跟店主讲价,说价钱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蔡有阳赶紧跟着点头。他心里自有一把好算盘。要是买摩托省了一笔钱,给他买个自行车还不是绰绰有余?
但店主就是不肯便宜,一口咬定,最少也要五千九百九十九,一分也不能少。其实店主心里正纳闷,这一家人,父母能说会道也就算了,连小孩也知道砍价?
蔡美琪和孔令海见实在砍不动价,就拉着蔡有阳和陆沣走了。
一走出摩托车店,蔡有阳的腿就不由自主地往自行车店拐。
蔡美琪和孔令海默默跟了上去。
蔡有阳摸着自行车,对陆沣说:“真漂亮,对吧?”
陆沣点点头。
蔡有阳余光看到爸爸妈妈也走进店里了,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他背起手,绕着看中的儿童自行车转了一圈,说:“诶陆沣,你家里有这么小的自行车吗?”
陆沣配合地说:“当然没有。”
蔡有阳说:“这么小,给谁骑?”
陆沣“思考”了一会儿:“小孩吧,估计。”他说,“大人骑不了这个。”
蔡有阳点头,然后拍大腿,故作惊讶:“原来还有小孩骑的车,我以前都不知道。好想试一试,可惜家里没有。”
陆沣说:“那就买一辆。”
蔡有阳说:“好主意。”
蔡美琪笑眯眯听完两人对话:“说得有道理,现在就买。”
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的蔡有阳和陆沣:“……”咦?
准备推销但没来得及的自行车店主:“……”无话可说。这是他第一次被客人抢走台词。
门口偷看的摩托车店主:“……”还是小本生意好做。以后他也改行卖自行车,这买卖做得太痛快。
陆沣知道蔡有阳一直想要一辆自行车,还挺为蔡有阳高兴。结果,蔡有阳挑完以后,蔡美琪和孔令海就催他也去挑一辆。
一开始陆沣拒绝得很坚定,但蔡美琪跟孔令海都太会说了,再加上有个蔡有阳在边上帮腔,他一时没把持住诱惑,就松了口,指了辆喜欢的。
儿童车后面带着俩辅助轮,上手很容易。蔡有阳和陆沣在大人的指点下,试了几次,就能上路了。蔡美琪和孔令海全程跟在后面,出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陆崇华夫妇看到陆沣骑着车回来,问清楚情况,赶紧要拿钱给孔令海夫妇。后者坚决不肯收,说是给孩子的礼物。前者一定要给,说就当是包的压岁钱。
两家大人在家门口演起了“攻防战”,把钱推来推去,看着都像是要打架了。
蔡有阳拉着陆沣跑路:“我们把后面的小轮子拿掉试一试。”
陆沣点头,跟着他溜了。
两人找到一条水泥路,却发现辅助轮没有那么好拆,于是又折回去,悄悄拿走了家里的扳手。而这时,他们的父母还在那推来推去……
蔡有阳摊手:“大人就这样。”
陆沣很赞同:“不管他们了。”
两人又溜了。
陆沣用扳手把辅助轮拧下来,骑上自行车转了一圈,发现没了辅助轮,骑起来快多了。
蔡有阳说:“这才对。我看胖子和邰子妮的车后面,都没有这两个轮子。刚才骑得我累**。”
“一开始有点不习惯。”陆沣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卷起袖子,帮蔡有阳把他的辅助轮也卸了。
蔡有阳迫不及待地骑上自己的车,蹬了一下,“啪叽”,摔在地上,跌了个狗啃泥。
蔡有阳摔懵了。
陆沣赶紧跑过去,把压在蔡有阳身上的自行车搬开,竖起来停好,再把蔡有阳扶起来,拍掉他身上的灰,用袖子擦掉他脸上沾的泥。
“怎么回事?”蔡有阳说,“我骑不起来。”
“你再试试。”陆沣把车撑脚抬起来,指挥蔡有阳坐上车,“你左脚放在地上,右脚踩在脚蹬上,右脚用力,然后抬起左脚……”
蔡有阳照着陆沣的指示,才抬起左脚,手就开始晃,坚持了一秒钟都不到,就往旁边倒了。
陆沣立马就跑过去接,却赶不及,不忍心看,急忙捂住眼睛。
“砰!”却还是挡不住声音。
第二天,蔡有阳带着一身伤去了学校。他手心和膝盖都蹭破了,走起路来还有点瘸。他跟胖子、邰子妮交流后,才知道,一般人不是立刻就会骑车的,是要学的。陆沣太特殊,直接就能骑,反而误导了他。
邰子妮说:“不要紧,今天我来教你。”
胖子也打包票:“肯定不让你摔成这狗样。”
陆沣:“……”他也不想的。
放学后,几人找了条小路,教蔡有阳骑车。
邰子妮说要找到一种感觉,蔡有阳总也找不到。陆沣心说这还不如他。
胖子就比较有章法了。他让蔡有阳坐在自行车上,两只脚都踩在脚蹬上,他在后面扶着。
“慢慢地,”胖子扶着车后座,对蔡有阳说,“对,你就这么往前骑,好,很好,我要松手了……”
蔡有阳:“别!”
胖子松手。
蔡有阳扶着车龙头的手狂抖,但还没倒。胖子猛一拍掌:“成了!”
话音未落,蔡有阳就把不住平衡了。
好在这次陆沣早有准备,跨前一步就把他接住了。
蔡有阳惊魂未定:“不行不行,不能学了。差点摔死我了。”
“我觉得这个方法可以。”陆沣却有不同的意见。
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在蔡有阳“啊啊啊啊啊啊”的尖叫声中,自行车轮终于滚了起来。
时间恰如车轮,在生命的路途上滚滚而过,留下一串时深时浅的辙痕。1997年6月30日的午夜,注定要在这串辙痕中印上与众不同的记号。
此时已近零时,要在平时,蔡有阳和陆沣都已经睡着了,但现在,他们却和父母一起,坐在蔡有阳家34寸的大彩电前,守着一档直播“节目”。
当中英军人在威尔士亲王大厦总部的门口换防,当米字旗降下、五星红旗缓缓升起,当英国人坐上轮船离开香港——
直播背景中人们兴奋的尖叫,和电视机前两家大人激动的鼓掌声混杂在一起。那种令人激动的情绪蔓延开来,令蔡有阳和陆沣都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跟着大人用力地鼓掌,手心拍得通红。
孔令海问他们,学校有没有教过七子之歌。
他们整齐地说,这是背诵篇目,他们记得很牢。
“你们把香港那一篇背一遍吧。”
两个小小少年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好比凤阙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份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咽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诗歌的感染力在于,就算不理解它的具体意义,但也能感受到作者创作时的情绪。
蔡有阳和陆沣不知不觉地握起了拳——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这天晚上,蔡有阳和陆沣看到的画面会变得模糊,甚至褪去色彩,黯淡封尘。但这种无以名状的激动乃至战栗,却永远留在了他们的心中,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变得更加深刻与悠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