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陆灼霜是被一股子诱人的鲜香给勾醒的。
阳光穿透窗格,洒落在桌上,一碗汤底澄清的馄饨犹在冒着热气。
陆灼霜实在是饿狠了,顾不得这么多,抓起汤匙,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馄饨皮很薄,肉馅丰.满鲜甜,还裹着几粒弹牙的虾仁,汤头虽不是骨汤熬制出来的,却放了紫菜与虾皮,又照着她的喜好撒了些许葱花,与切得碎碎的香菜末。
只需一口,陆灼霜便知,这碗馄饨是谁煮的。
馄饨依旧热乎,却不烫嘴,陆灼霜这般一口一个刚刚好。
她吃完馄饨意犹未尽,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只余一个干净的碗底。
胃里有了食物垫底,陆灼霜才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伏铖此刻也不知去了哪里,四周静到堪称诡异。
陆灼霜仰头吁出一口浊气,推开紧闭着的木门,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此处并无高大的树木,栽种着大片白芍,一路连绵至天边,与那白云接壤在一起,乍一望去,根本分不清哪儿是白云哪儿是白芍。
这里整个世界都很静,偌大一座山却寻不到半个人影,可陆灼霜能隐隐能嗅到一股藏匿于馥郁花香之下的血腥气。
她拧着眉一路向前行。
东南方忽传来一阵强烈的灵气波动。
奈何陆灼霜手上仍套着那支锁灵镯,只能用脚走。
灵气带起的飓风刀刃般四处狂卷,吹至陆灼霜所在之处,已被削弱大半,长风浩荡,漫山遍野的白芍像活过来一般被风压弯了枝头。
陆灼霜仰头眺望风暴中心,但见一团黑云自花海中心卷起,直冲碧霄。
她不再迟疑,加快步伐继续向前走。
花海尽头,一袭红衣的伏铖浑身魔气缭绕,他抬手之处,地皮皆被罡风掀起,柔嫩的白色花瓣被风撕扯成无数片,与尘埃一同扬起,又纷纷扬扬地落下去,似下了一场花雨。
陆灼霜赶来之时,伏铖正神色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整个人几乎要被雪白的花瓣所埋藏。
寂灭犹如捡到救命稻草般在他脑海中呐喊:“醒醒!快看谁来了。”
它这一嗓子嚎得格外卖力,雷鸣般在伏铖脑海中响起。
伏铖咬着唇,勉强睁开了眼,这一眼,只见陆灼霜那张写满焦灼的脸。
她明明被锁住了灵力,依旧快得像阵风般涌来。
伏铖目光怔怔地望向前方。
不过短短一瞬间,他已被陆灼霜紧紧拥入怀中。
“到底怎么回事?”
不掩多切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伏铖紧咬着下唇,反手搂住陆灼霜。
他头依旧很痛,像是有人把刀插入了他脑子里不停地搅,同时有个声音在不断蛊惑。
“杀吧,杀吧,把所有人都杀了,就不会再痛了。”
他下唇咬得一片血肉模糊,抱住陆灼霜的手却越缠越紧,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血肉中。
陆灼霜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巨蟒给缠绕住,勒到快要窒息,她却什么都没说,任由伏铖这般抱住自己。
这个过程所持续的时间很长。
长到金乌老坠,风也停,伏铖终于不再痉挛似的颤抖。
陆灼霜仰头望向逐渐被群山所吞噬的残阳。
柔声道:“你是不是被心魔给操控了?”
伏铖并未应答,可陆灼霜明显感觉到搂住她的手松了松,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她肺里。
新翻的泥土气息中带着七分馥郁花香,又夹杂着几分令人作呕的腐臭。
陆灼霜脑海中又陡然划过一个荒谬的念头:莫非这片花海下埋藏着无数尸骸?
这个念头才打脑子里冒出,伏铖便已捏住她下颌,吻了上去。
滔天魔气自他身上溢出,前些日子才栽种下的这片白芍花海与顷刻之间枯萎。
这个侵染着鲜血的吻,与温柔二字毫无多系,极具侵略性。
就像一匹走投无路的兽,用尽全部生命在撕扯。
窒息感再度涌上来,血腥味充斥整个口腔,陆灼霜头昏脑涨地搂住他脖颈。
情到浓时,她下意识将手伸入伏铖衣襟,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这个吻就这般毫无预兆地结束了。
伏铖垂眸望向陆灼霜,眼中并一丝情.欲,瞧着竟还有几分不加掩饰的愠怒:“师父果然只馋我的身子。”
陆灼霜:???
这货怕不是入魔入傻了。
当初是谁天天跟那饿狼似的,怎么都喂不饱?
正当陆灼霜发愣之际,伏铖又抬手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用仍有几分沙哑的嗓音道:“都这么多年了,师父还是梳不好头发。”
他以指代梳,慢条斯理地打理着她的发。
陆灼霜有些迷茫,他费尽心思将她掳来,就是为了亲一口,再梳个头?
然而,更令陆灼霜迷茫的还在后头。
今日的晚膳仍是伏铖亲手做的,师徒二人再聚的第一顿饭格外丰盛。
热腾腾的八菜一汤摆放在陆灼霜眼前,犹如过年。
好日子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间不知该从哪道菜开始吃起。
要知道,昨天的这个时候,她可是饿到魂都快飞了出去,伏铖这臭小子竟还敢指使她去做饭。陆灼霜万分感慨地夹起一筷冬笋。
冬笋与腊肉同炒,皆切得很薄,加了辣椒粉与葱姜蒜一同炝锅,是典型的湘式做法。
冬笋软嫩,腊肉咸香,边沿处煸炒得稍有些焦脆,且带着一股子腊制品所特有的烟熏味,又香又辣,再也找不出比这更下饭的菜。
刚咽下去,陆灼霜就一脸满足地眯起了眼。
果然,只有伏铖做的菜最符合她心意。
她又抬手夹了几筷别的菜,就连最简单的大白菜都被伏铖炒得有滋有味。
陆灼霜根本就停不下来,待吃到七分饱,才空出心神来与伏铖闲聊。
“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从来都不是个靠谱师父,却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无端就将一顶帽子扣在伏铖头上。
哪怕是亲眼看见他在滥杀无辜,她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摸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伏铖放下筷子,端起一旁的果酒轻抿一口,无悲亦无喜。
“正如师父所见,我堕魔了。”
他这话说得轻巧,陆灼霜简直想丢下碗筷,把他给暴揍一顿。
“我养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去做这种蠢事?”
“你消失的这一百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因何而堕魔?你若不解释清楚,我大可一剑劈了你来清理门户。”
伏铖不知该如何去与陆灼霜解释此事。
他一觉醒来就与魔神融合,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控制不住自己。
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还藏着另一个灵魂,那个灵魂正虎视眈眈地潜伏在他体内,随时想要争夺他身体的主控权。
更遑,他对陆灼霜仍有恨。
恨不得将她拆吞入腹。
伏铖嘴角一掀,不甚在意地道:“师父大可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陆灼霜心中那团无明业火蹭地往上冒,可她到底没失去理智,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打是不可能打得过了,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往自己肚子里灌酒。
伏铖知道她酒量不行,还忒爱发酒疯,连忙伸手去抢夺杯盏。
他到底是晚了一步,几杯薄酒下肚,陆灼霜脸色绯红。
她一把推开伏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反手就给他扇了一巴掌。
“啪——”
巴掌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陆灼霜这次可是使了近十成的力,伏铖耳朵嗡嗡作响,半晌都未能反应过来。
陆灼霜已赤足踩在椅子上,揪住他衣领,醉眼朦胧地道:“你这个小孽障,非得逼得为师亲自动手清理门户不成,嗯?”
酒气喷洒在伏铖脸上,是果酒所特有的香甜。
他喉结上下滑动,却只垂着睫,抬手擦拭掉溢出嘴角的血迹。
陆灼霜醉酒后格外磨人,仍不依不饶地揪着他衣领,甚至还十分作死地攥住了他下巴,一双含笑的眼被酒气熏染得水光潋滟。
指腹在他唇上游走:“还有,你现在是不是不行了?为师都这般了,你竟还像个死人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她眉眼上挑,带着十二分的挑衅。
伏铖却依旧无动于衷。
陆灼霜突然觉得好没意思,轻声嘟囔着:“那行,我去找别人了。”
她佯装要走,走两步又猛地一回头,一把将伏铖摁在地上,眯着眼坏笑:“你也学会骗人啦,明明就和从前一样嘛~”
窗外不知怎得,又落起了雪。
北风“砰”地一声撞开窗,寒意与几瓣雪一同灌了进来。
伏铖额角青筋暴起,像是在竭力忍耐。
陆灼霜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得眉眼弯弯:“想要师父疼你吗?”
雪一片一片地下,不到半夜,屋外那些孱弱的白芍就已被压弯枝头,在夜风中轻颤。
汗水顺着陆灼霜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啪嗒”一声砸落在伏铖腰腹上。
她声音又软又绵:“我好累,换你来行不行?”
伏铖仍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他双手紧握成拳,眼尾斜飞一抹红,在夜色中端视着陆灼霜的脸。
不知突然想起什么的他,忽而又笑了起来,笑声震动从接连处传至陆灼霜身上。
“师父,怎不继续疼我了?”
陆灼霜向来懒散,即便是这种事也不想多出一分力。
她见伏铖嘲笑自己,竟这种时候使起了小性子,起身欲走。
下一刻,天地倒转。
伏铖俯身压了下来,危险悄然逼近:“师父说走就走,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黑暗中无人说话。
烛火被从窗外刮来的风吹灭。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将剑捅入陆灼霜身体,想要与她同归于尽。
这是一场无声的厮杀。
他几乎在用鞭挞的力量惩罚她,水花捣出沫拉成丝。
到最后,一口咬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血腥味慢慢渗透出来,他沙哑的声音似游蛇般划过黑夜。
“陆灼霜,我恨你。”
他快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爱她更深还是恨她更深。
只能用另一种方式去杀她。
刀刀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