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平雾答应带林巧娘去集市，可也仅限于带路，一路上并不说话。
两人朝着山下行进，林巧娘有注意到头顶上方时不时飞过的弧光，像是流星一晃而过。
她边走边抬头看，流星划过一次便发出小小一声惊叹。
这是附近孤灯山上的仙门弟子。
孤灯山的紫孤阙是昭华洲十九个宗门之一，规模不大，但因为曾经出了一个得到飞升的莽苍道人而在十九宗门中排进前十，多收揽世家弟子和天赋斐然的门徒。
紫孤阙隐在苍莽的山林中，据说还有迷阵护佑，普通人很少能进入紫孤阙。
对于里头的仙师，林巧娘也只是在林家庄里大人嘴里听过，大家都说仙师厉害，将来是要做神仙的人，遇见了得打好关系。
今日虽说只是看到了他们御剑而行的尾巴，也算是开了眼了，林巧娘还小小地想过要不要许愿。
她这傻样被平雾尽收眼底，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并未说什么。
两人来到了山脚下的集市。
附近的山民都在这里交换过冬物资，有的卖山中挖到的药材，有人出售一些动物的皮毛，或者是菜蔬麻布等生活物质。
林巧娘进了集市就好比鱼入水，她拎着小篮子转来转去，询问同样是出售蘑菇干的摊贩价钱，自己也好有一个打算。
她可喜欢逛集市，阿娘还在时她总是有很多去集市的机会，看看这个摸摸那个，非常快乐。
小姑娘好似一只花蝴蝶，在摊前挑挑拣拣。
平雾买了些菘菜，想来是买给小河吃的。
小河一整个冬天只能吃些干草，而他怜爱它，每日都会带些菘菜回去。
他身上也没什么钱，腰带里塞着几个铜板，都交予了卖菜的老板，手上则多了几捆菘菜。
林巧娘嘴甜会来事，敢大声吆喝，很快蘑菇干和干货都卖了出去，一共三十二个铜子，算来能扯两尺布。
她揣着这三十二个铜子，去看布料。
正好有些粗布出售，大娘见她可怜，除了说好的价钱，又额外送了些布头给她。
“这些布头也能做些小玩意儿。”林巧娘拿着几块被裁剪得不成样子的布头美滋滋地对平雾说道，“我可以做些布偶，拿到集市上卖。”
平雾披头散发的模样属实奇怪，跟个小乞丐似的，靠得太近会引来摊贩的驱赶，所以他只站在一旁看。
正当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出现了不小的骚动，摊贩吆喝声都卖力了很多。
他转头看去，看着有穿着紫孤阙服装的弟子在集市那头出现。
仙师可不常来这样的小集市，今日得见仿佛神仙莅临，摊贩们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仙师们的注意。
林巧娘除了买了布料，还用一铜买了点封在葫芦里的皂液，买了些不大的地瓜。
她打算洗个头，这些天身上都没有好好清洁，顿觉埋汰。
地瓜嘛，冬日能吃上烤地瓜便再好不过了。
阿娘在冬天时总会给她烤地瓜吃。
待她回头要和平雾说买好了，打算和他回去，一回头，发现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平雾不见了。
欸？
人呢？
林巧娘眨眨眼，左右看看，不见人。
难道平雾抛下她一个人走了？
不会。
因为相信平雾，林巧娘心中担忧，绕着附近转了转，最后在一处隐秘的角落发现了他。
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
“平雾？”
林巧娘站在巷子入口，看他双肩微微颤抖，这才明白过来，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呢？
她有些担忧的回头张望，瞧见了正在往这边来的仙师。
“……”
平雾并不回应她，只是抱着脑袋蹲在角落里。
那几个衣着光鲜的仙师路过，他们正在说笑，林巧娘看到平雾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连忙跑过去，蹲在他身边用身体挡住了他。
“平雾？你在害怕么？”
林巧娘看他发抖得更厉害了，语气有些担心，“你难道在害怕他们么？”
他点了点头。
这副瑟瑟发抖的模样让林巧娘想起来小时候养的一只小狗。
它害怕打雷，只要一打雷就要躲在林巧娘的怀里瑟瑟发抖。
林巧娘心里一软，伸手把他的脑袋摁到自己的怀里，用哄那只小狗的语气说：“不怕不怕。”
骤然的温暖让平雾愣了愣。
他抬头，却撞在林巧娘的下巴上，林巧娘没有喊痛，只是用下巴在他脑袋上蹭了蹭，说别怕别怕。
她就是那样哄小狗的。
如此温暖，使得平雾止不住发抖的身体也慢慢地冷静下来，他就这么靠在她怀里，像是找到了什么可靠的臂弯。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被人抱在怀里呢。
平雾虽然不习惯，但并没有拒绝。
“你怎么啦？”林巧娘问。
平雾的脑袋在她怀里摇了摇头。
那几个路过的仙师声音欢快地在讨论什么，宗门大比，什么温蘅道人即将规程，完全没有注意道阴暗的角落里藏着的两人。
“欸，你们察觉到没有？”有人突然说：“我怎么闻到了那个乞丐的臭味？”
“这种地方到处是乞丐，臭死了，他要是在这里，也不奇怪。”
“他一个乞丐能进紫孤阙算是撞了大运，便宜他了，这种鬼地方就是他该待的地方。”
“真晦气，好不容易休沐，提起他来干什么，瞧他不顺眼也有人治他呢，温师兄有的是法子治他。”
“温师兄快回来了吧？到时候又有好戏看了，哈哈哈。”
他们嘻嘻哈哈地走掉了。
林巧娘转头看了看身后，明显能感觉到怀里少年的紧张。
待人走后，她特意跑到巷子口，左右看看那些仙师有没有离开，才转身把平雾拉起来。
平雾虽然瘦弱，但确实比林巧娘高出不少，他站起身时还踉跄了下，靠在了她的身上。
“抱、抱歉。”他的语气有些窘迫。
“没关系啦。”
他的手很冷，林巧娘用力地攥了攥，才松开，“我东西都买好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平雾一改来时的平静，他手里拿着那柄弯刀，一手扶着额，像是惴惴不安的小兽亮着爪子保卫自己。
林巧娘跟在他身后，也不怎么敢出声说话，她盯着少年的脊背，有些费解地想。
平雾很害怕那群仙师么？
他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
林巧娘买到了布料，虽然只是很普通很粗糙的布料，但她也喜爱得不得了。
看了又看后，她把布给折叠起来收进床底。
屋子附近没有专门洗澡的屋子，林巧娘捡了木柴现场搭了一个，就靠着屋子右边。她用四根长一些的竹竿插在地上，而后搬来编号的草席，绑了三个角，开口对着屋子，用稻草把该塞好的地方都塞好后，开始烧水。
她用盆子收集积雪，抬头看见背对她坐在木墩上的平雾。
他回到屋子后便一直在发呆，无论什么声响都不能影响到他。
想起他方才吓到的模样，林巧娘觉着他还怪可怜的，就像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
同时她也对他好奇了起来。
她只知道，平雾把她救回来，给她吃喝治病，不对她有别的什么肖想是个不错的好人之外，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
……罢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林巧娘摇了摇头甩了那些念头，把雪抱进了屋里，架在火上烧。
她烧了两盆水，火盆把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林巧娘待在屋里汗就往外面冒。
陈婆婆给的小袄还在，做工还不错，她打算洗了澡就换上这件小袄。
这里偏僻寂静，不会有人路过，林巧娘于是躲到自己的洗澡棚里痛痛快快地洗了澡。
洗好后，她抱着衣服走出来，小脸被蒸汽蒸得通红。
把脏兮兮的衣服都洗了后，到院子里晒。
平雾还是那个姿势坐着，林巧娘想了想，走过去，把手里的葫芦给他。
“什么？”平雾看着她手中的葫芦，不解。
“你也去洗吧？”
洗过澡后的林巧娘精神焕发，她笑，说：“这个给你，谢谢你带我去集市。”
平雾看着她的笑脸，把脸偏向了一边。
“不用。”
“欸？”林巧娘说：“你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不好好打理自己呢？”
平雾抬手捂住脑袋，摇头。
他不喜欢改变现在这副模样。
改变是要付出代价的。
“好吧，”见他不愿意，林巧娘也不劝他，从怀里拿出阿娘留下来的梳子插在头上，打算回屋烤火顺便烘干头发。
“你也一起烤火吧，平雾，外面太冷了。”
她说了一句，少年还是摇头。
过了一会，雪又开始飘了，在外面冻了好久的平雾起身回羊圈，他路过屋子，门半开着，他看到林巧娘坐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拨到一侧，因为温度的原因，水汽蒸腾。
“平雾。”
正在梳头的林巧娘注意到他正在看着自己，对他一笑，说：“你冷了吗？进来烤火吧。”
门外的少年犹豫了下，真的抬腿进来了。
进门后，他靠着墙蹲在地上，看她梳头，看她甜甜的眼睛眯起来笑。
洗个头也能让她如此满足。
“正好烧了些热水，你要洗洗脸么？洗脸能暖和些，外面太冻了。”
林巧娘用一截布绳把头发扎起来，把热水倒进盆里，用手试了试水温，又浸润了纱布，递给他。
平雾愣了愣，接过来。
“洗脸。”她指了指自己的脸。
平雾小心地用温热的纱布擦脸。
因为洗脸的缘故，他的长发拨开了些，露出五官，叫人看清楚了他的长相——长眉星目，皮肤白皙。
被水敷得有些粉红，看起来更加动人。
少年的睫毛轻颤而后睁开眼，看到林巧娘眼中的惊艳，又把脸撇到一边去。
“你好好看啊。”
看得有些怔愣的林巧娘再一次大方地夸赞他，说：“若是能好好打理，大家都会喜欢你的，林家庄里长得漂亮的小郎君就很得大家喜欢。”
“我不要别人喜、喜喜欢。”
少年低下头，把手浸入热水中，苍白的手很快被热水烫得粉红：“很讨厌。”
“好吧。”林巧娘努努嘴，感受到了他的不情愿，也不能强迫他什么。
”我走了。”
他原本只想洗个脸便回羊圈去，但很不巧，他的长发在微微倾身时，掉进了水盆里。
捞出来时，已经湿哒哒一片了。
“头发湿了之后被捂干，会有怪味的。”
林巧娘早就看他那头乱糟糟的长发不顺眼了，还是不放弃：“现在正好，我给你洗罢？”
平雾举着他那一缕发尾，犹豫了会。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理过自己了，虽然只是一个清洁术就能让他看起来不狼狈，但是……他想起来林巧娘那个温柔的拥抱，鬼使神差地，在她期待的目光下缓缓点头。
答应了。
林巧娘把热水盆放在椅子上，少年跪在地上侧着脑袋，长发都泡进盆里。
他的眼睛看她，似乎有些不安又害怕。
怎么会是这个表情？
平雾连洗头也觉得害怕么？
林巧娘轻声安抚他：“别怕，我轻点就是了。”
她的动作真的很温柔，很快把他的长发洗干净，用先前的毛巾包住他的长发。
从来没有人这样待他的平雾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她给自己擦头发、梳头，他能感觉到她的动作，那样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扯痛了他。
平雾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心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长发只是别人抓住他的工具，从来没有人觉得他应该好好休整，更不会有人这样温柔地待他。
“你的头发好长，自小都不曾修剪过么？”
少年摇了摇头。
“啊呀，这样啊。”
林巧娘给他梳头，眼睛笑起来，说：“你的头发也很美，今后好好打理吧，我很喜欢你的头发，你看看，是不是很好看……是哦，要是能有一块镜子就好了。”
被精心梳过的平雾的长发变得非常地柔顺，绸缎似的披散在身后，林巧娘用布绳把它们束起来，松松地披在身后。
“好啦！”
林巧娘很满意。
平雾想破坏那条扎头发的布绳，但看林巧娘眼睛亮亮的，还是忍住了。
两人并排坐在火盆前烤火，还有些湿的头被火烘干，白色的雾气萦绕。
林巧娘在火里烤了地瓜，她下巴撑在膝盖上，看着平雾。
平雾的五官已经显露，他长得多好看，比林家庄最漂亮的小郎君还要美貌……林巧娘看着他，突然觉得，要是被平雾掳走也不错。
他长得那么好看，王麻子肯定比不上的。
“平雾。”她想着想着，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
少年闻言看她，眨了眨眼。
“没事，吃地瓜么？”
“不吃。”
林巧娘咧嘴笑，用棍子夹了地瓜检出来。
她掰了地瓜，地瓜又甜又香的气味顿时弥散在屋子里，把一半分给平雾，说：“你尝尝嘛，真的很好吃，好甜的。”
平雾拿着半块地瓜，看着火的表情那么迷茫又无辜，像是个良家小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