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断断续续刮了七日，林巧娘也在屋子里修养了七日。
不知道是不是平雾每日两顿的药草加肉汤起了作用，原本腿上的冻伤好了。
林巧娘掀起裤子看自己的腿。
几乎没什么冻伤的痕迹，此前年月生冻疮留下的青紫也消了下去。
她不是没见过冻伤的人，住在她家东边那个老头就是进山砍柴冻伤被活活锯断一条腿。
当日她于雪中受冻，冻了那么久那么麻木，料想就算苟活也是要锯腿的……居然没事么？
到底是平雾给她吃的东西起作用还是她身体真就那样好？
林巧娘百思不得其解。
有这样功效的草药，只怕也是仙山里的仙师才有的吧？难不成他也是仙师？
林家庄往西五十里开外的地方，就有一处名为孤灯山的，孤灯山上有一处宗门开设。
先前在村中听说过这孤灯山上的宗门，好像是叫什么紫孤阙，好像还很有名呢。
在宗门修炼的仙师都可厉害，据说他们降妖除魔，维护天下正义，穿着打扮也与凡人不同，至少也是干净整洁，剪裁得体。
可这个叫平雾的人……
林巧娘托着腮，又开始胡思乱想。
好容易收了思绪，突然想到屋子外面去好好地转一转，趁着风雪停息，认认路兴许哪天能下山。
这些天她除了去解决五谷轮回之急，就没怎么出房门，再说风雪太盛，也看不清楚此处的风貌。
推开门出去，眼前便是拔地而起的高山连绵，被雪压着的竹林静默。
屋子不知位于哪里的山腰上，零星可间附近也只有几户人家，空气里弥散着柴火燃烧和食物的香气，偶尔能听到鸟叫鸡叫，静寂得很。
屋旁有一个小羊圈。
林巧娘踩着雪过去，往里瞅了一眼。
羊圈里拴着一只小小的羊，小羊的腿上被细心地包扎，此刻正躲在角落里吃干草。
干草堆得很高，顶上有被压平的痕迹，想来平雾近日是睡在羊圈里的。
虽说羊圈周围堆着柴火，又有干草，但毕竟大雪封山，说不冷是假的。
林巧娘有些羞愧，想到若是自己厚着脸皮留到春天雪化，总不能一直霸占着人家的屋子，她睡羊圈也可以。
尚且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救自己，再说，距离春日还有那么久，她真的能赖到春日么？
正思忖着转身，她便远远地看到白雪皑皑的路尽头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遥遥望去，果然是平雾。
他还是穿着那身怪异的衣服，长发乱糟糟披散在身后，风吹得他的袍子翻飞，随时能被风卷跑似的。
林巧娘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一点点走近。
有风吹来，他的长发被风吹开了些，于是能看到他白皙皮肤上抹了不知道什么，红红艳艳的，像是年轻女子用的胭脂。
……胭脂？
平雾埋头走路，直到快到屋子前才抬头，迎着她的视线，他瑟缩了下，侧头回避。
通过这几日的观察，林巧娘知道他似乎不喜欢与人对视，就像个害羞或者害怕的小兽，总是回避他人的目光。
话不多，也许是因为口吃的缘故，很沉默，她还注意到，平雾总是弯着腰，垂着两条细瘦的手臂，阔袖子是握紧的弯刀。
失魂落魄，惴惴不安，又警惕。
“你已经能、能走动了么？”
总是回避交谈的平雾停下了脚步，他没有看她，依旧是低着头回避问道。
“是……”
“你既然已经病好，不、不如就就此离去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总是拖沓迟疑，像是
在林巧娘想开口时，听得他说道，知道了大概没打算留他，也没打算一直睡羊圈。
林巧娘愣了愣，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同他商量能不能待到春天……她吃得很少，住羊圈也没问题，也是，他本就没有救人的必要。
走也是对的。
在沉默了一两秒后，她语气郑重说自己知道了。
林巧娘知道自己不能脸皮厚，一直赖在人家家中，堵在喉头的话吞了下去，她想了想，捏着衣角的手绞了绞，说：“我会还你钱的。”
平雾闻言回头看她。
“我回去镇子里找一个活干，也许来年春天就能攒到钱，到时候应该能将这几日所需的费用还你。”
他摇摇头，道：“不用。”
不用？
诶？
“不用。”
林巧娘挠头：“你照顾了我那么久。”
平雾还是摇头。
他往旁边去了去，像是要躲避什么。
“你、你沿着这这这条路去，便能到达山脚，再往往往东去，走一二十里路，就能到达镇上。”
林巧娘不再多说什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带着她的小篮子出门，她抿出一个笑脸同平雾道谢道别。
“谢谢你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咱们来日再见吧。”她这样说。
平雾并不回屋，他站在院子里，看她一点点离去。
小姑娘那样又瘦又小的身体想来是承受不了这样寒冷的天气，雪下得大一些就能把她压倒。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天开始慢慢的飘雪，落在他鼻尖上，他抬头看了看天，长发往两边滑落，露出脸上还未洗净的红白水粉，他眼下被人用黑墨涂抹，看起来非常狼狈。
羊圈里的小羊听到他回来了，从羊圈里探脑袋出来，支着伤腿蹦到他面前。
平雾蹲下来，抱住了羊。
脸贴在小羊的脖颈处蹭了蹭，他看了看远去的林巧娘，犹豫了会，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还是没有叫住她。
*
拐个弯回头完全看不到小屋时，雪渐渐地太大了。
现在能去哪里呢？
要么就回家，要么沿着路走下去，被冻死，被狼咬伤，或者侥幸走出山里，又被不知名的人捡走，最坏的结果就是遇见流寇被杀被抢。
姨姨家距离林家庄有五十里路呢，现在她身处何方，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林巧娘沿着路下山，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想着去姨娘家里的事宜。
但她走着走着，误入了一大片林子中，终于发现雪把路给埋了，她一直跟着野兽的兽道走，迷路了！
大冷天又没有人出门，至少不会到山林里来，若是不能立即脱身便与死也不远了。
她看着周围，告诉自己原路返回赶紧离开兽道才是。不走快些保不齐又会不会遇到野兽。
兽道纵横交错的，林巧娘没想到这个地方的兽道那么多，在原地兜兜转转之后，她才承认自己是完完全全迷路了。
她又着急又害怕，忍不住出声呼救，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雪地里。
可是，有谁会来救她呢？
林巧娘走着走着，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没有人会来救她。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不是么？
林巧娘知道不能继续留在兽道上，便先沿着地上隐隐约约有的路的痕迹下山去，兴许是雪天体力消耗快，没过多久她便累了。
走一阵歇一阵。
大约到了傍晚时分，山中隐隐传出了狼嚎。
山中是有狼的，它们在冬日要是找不到吃的，还会到村中去偷婴儿小孩来吃。
她童年伙伴就有一人是被狼吃空内脏来着。
彻底迷路的林巧娘蹲在两棵树形成的夹缝之中，抹着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把小篮子里的饼吃完了，噎得想喝水也只能吃雪，没有火也没有锅。
不说能不能走到镇上去找姨妈，就连下山都做不到了。
她能怎么办呢？
林巧娘就只能抹眼泪，嘴里呢喃着阿娘，等待死亡到来。
活生生冻死，或者活生生被狼吃掉。
要是在狼来之前死掉就好了，那样就不会痛了。
林巧娘正伤心着，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想来那些小饼很快在肚子里吃空了，她摸了摸肚子，突然听到有什么声音在悉悉索索的动。
抬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松鸡。
那些天她吃的大概这是这些小玩意儿，肉里带着松木的香气。
林巧娘嘴里的唾液分泌。
要是再能吃上一口松鸡汤就好了，就算是草药煮的鸡汤也可以。
她盯着那只松鸡出神，突然听到环绕在四周的狼嚎像是受到什么惊讶变得惊慌，并且声音越来越小，像是遇到了更凶的家伙一样跑远了。
林巧娘料想会不会是熊来了，一支木箭便破空而来，把树上的松鸡打落。
可怜的松鸡从树上扑腾地掉下来，正正好就落在她附近。
诶？
木箭？
林巧娘看清楚插在松鸡身上的木箭，听到有声音从侧边来了，转头一看——看见有一个人从密林里走了出来。
红衣、披发……是平雾？
林巧娘抱着膝盖，目光有些惊讶。
平雾见了她，有些讶异，沉默了会开口问：
“你、你没事吧。”又心虚好似想掩饰什么：“你不是已经……”
林巧娘摇摇头，眼睛掉下眼泪来。
她当时是被羞愧冲昏头脑了，连路也没问个清楚要怎么下山嘛！
“别、别待在这里了，你会死。”
平雾叹了一口气，捡起那只松鸡，扯着她的衣服，一手拿着弯刀把她往树林外带。
林巧娘没想到这人还会把她带回去，于是愣愣地跟了他，两个人踩在雪地里，踉踉跄跄向外走。
“那个……”林巧娘鼓起勇气商量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能借宿你这里到春天么？春天一到，我就去镇上做工还你钱……我也不吃白饭，我给你做活，砍柴喂羊做饭都可以。”
平雾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处大雪封山，她这样一个小姑娘根本走不出去，把她赶走就是要她去送死。
事实上他没有理由继续留着她，家中多了一个人的感觉让他很不自在。
他那么讨厌和人相处，但一想到她可能会死在雪地里就有点难受。
冬夜里初见那时，她不也是那样么，说着杀了我这种话，其实还是愿意活着……把小姑娘赶走后，他越发的不安，下定好大决心寻她来了。
林巧娘又试探着问：“可以么？”
平雾点头。
“谢谢你。”
林巧娘得了回答，终于是放下心来了，又道：“我会做饭，家中的活都是我在做的……我保证每天都会干活的……”
“你，为、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
平雾安静地听着她的话，总算开口问了一句。
“因为熬不住家中继母的拷打……我不能……我不想继续被那样对待了……”林巧娘低下头，又绞了绞自己的衣服，说：“继续待在家里，我是活不成的。”
平雾不说话。
路渐渐的难行，林巧娘也渐渐跟不上他，提着篮子在后面大声跟他说话，终于把他的步子放慢了。
“你为什么会救我啊？”她跟在放慢脚步的平雾身边，也轻轻地问了一句。
平雾顿了顿脚步，犹豫了下，说：“可怜。”
可怜？
单单只是可怜么？
林巧娘挠了挠头，不明白，但她对平雾的防备放低了，他才不像那些肮脏的男人一样，见了独自行走的小姑娘就要强占。
平雾不是坏人。
林巧娘也是在很多年后才知道平雾选择救她的原因。在那个雪夜，受尽欺辱的平雾好不容易从总是欺负他的世家少爷手中逃出来，拖着疼痛的身体走在雪地里。
正是了无生机之际，他看见了倒在雪地里的她，她一脸悲伤的说着杀了自己也好的话，明明意识在消散，却准确地握住了他的手说自己想活着，求求你救救我。
就像他捡到的那只小羊。
平雾暂时忍下了自杀的想法，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里，鬼使神差的把她背回了家中。
他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就是不忍心看着小羊一般的林巧娘就这样死在风雪里。
下山容易上山难，林巧娘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她压根没办法踩着被冻得湿滑的石头前进，滑倒了好几次。
“我背你。”
平雾看着她摔倒在雪里，说。
“不不不，我可以，不用麻烦。”
林巧娘连连摇头拒绝。
“狼要来了。”
他说，“要快些走。”
说罢，他抽出那把破破烂烂的刀，弯下腰来，示意她上来。
林巧娘犹豫了会，还是跳上了他的背。
他的骨头隔着两层衣服还是那样的硌人，像是浑身没什么肉。
太瘦了。
“你抓好。”
平雾把她往上送了送，便背着她向家中行进。
林巧娘趴在那样瘦弱的肩上，非常担心，但平雾很可靠，背着她一路上没什么意外，两人一同回到了位于山上的屋子里。
“你、你在春天来到之前，就先先睡屋子里吧。”平雾将她放下来后，还是那副有意回避的模样，侧着脸同她说话。
“我睡羊圈吧。”能让她留下来已经很不错了，林巧娘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一边往羊圈离去一边说：“你回房去睡。”
平雾伸手扯住了她的衣服，摇头。
“很冷。”
林巧娘还是过意不去，“还是算了。”
“还会更冷的。”平雾说，“睡在外面会、会冻伤，你睡屋子。”
确实，昭华洲的冬日那么冷，在屋子里待着都会冻伤的……
平雾拎着那只松鸡正要去处理，听到背后传来小小一声：“那我们一起睡屋子。”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抬手捂住脸跑了。
看起来窘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