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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林巧娘在十岁前是个活泼的女孩,她生得可爱,眼睛圆而秀气,脸颊上永远有健康孩子的肥满可爱。

  记得她在村子里玩追狗撵鸡的,和男孩子一样淘气可爱。

  衣服若是破了不要紧,阿娘不会怪她什么,只是告诉她,快洗洗手吃饭了……阿娘就点着灯,坐在床边缝补破烂的衣衫。

  阿娘可宠爱可喜欢背着她到山上去看花。

  林巧娘还记得自己窝在阿娘的背上,春光洒落……不过,阿娘的背什么时候那么瘦了?

  硌得人好生疼。

  是了,阿娘一直都那么瘦。

  她临时前那副瘦得只剩骨头的模样,林巧娘一直都记得的。

  阿娘掉进了河中。

  谁也不知道阿娘当初为什么要到河边去,只知道她被人发现时,已经快不行了。

  她记得阿娘抓着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口中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哀嚎。

  “娘……”

  林巧娘又梦到了阿娘。

  才梦到阿娘背着自己进山看花,唇齿呢喃,而后便从梦境里醒来,睁开眼睛。

  她以为会看到冰天雪地,又或者是别人所说的死了之后会看到的鬼气森森的地府,但什么也没有,睁开眼看到的居然是一根木梁。

  欸?

  林巧娘怔愣,盯着那根木梁看了许久,挣扎着想坐起来,手却碰到了一个东西。

  掀开被子一看,居然是个还温着的旧汤婆子。

  阿娘也会在冬天的时候给她被子里塞汤婆子,说是冬夜里睡起来不那么冷。

  她看着汤婆子,挣扎了好一会从床上坐起来,看清楚了屋子里的摆设。

  屋子好破。

  看起来就像是山间猎人临时修葺建起来的木屋,到处塞着干草和苔藓,屋子里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把破旧的椅子。

  床前摆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火将熄未熄,它是屋子最主要的热源。

  床就是几块板子拼起来的简陋木床,铺着干草和棉絮。被子是针脚粗糙缝起来的两块布,里面的填充物摸起来也是干草。

  这里不是她家。

  她是被救了么?

  林巧娘木着脑袋想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个怪人。

  倒在雪地里,若是没有及时得到救援,那人铁定是要死的。

  难不成……是怪人把她救回来的?

  林巧娘突然紧张起来了。

  邻村的小闺女就是被一个男人强占了去,不出两年孩子都生了几个了,抱着孩子整日在田里掘草根,大人小孩都饿得面黄肌瘦。

  她们同岁,以前还是朋友来着。

  林巧娘越想越难受,打定主意要跑。

  她不要这样。

  就在她打算逃走时,外面出现了脚步声,正要下床的林巧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她下意识地要卧倒装睡,举着被子要往自己身上盖时,门打开了——寒风夹杂着大雪飞舞,呼啦啦地灌进来。

  陡然的冷意让林巧娘一哆嗦就钻到被子里,蒙着脑袋,只露出一条缝来向外看。

  在被子预留的缝中,她看到有个人自外头走了进来。

  风雪在身后关上,林巧娘才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是那个怪人没错。

  他长发乱糟糟的缠在一起,身上穿着一件华贵的袍子,红色的袍子绣着烂俗的图案,像是纠缠的并蒂莲。

  这样华贵的袍子下是脏兮兮破旧的布袍,看起来极为滑稽不协调,右手拿着一包草药,左手吊着一块带着鸡毛的肉。

  可以看清楚,那人的手上有冻裂的青紫痕迹。

  屋子很小,这人一进来,两个人几乎是面对面的瞧着,温度融化了他身上的雪,沾湿了他的长发。

  沉默一会后,他才晃晃脑袋,勉强动作。

  林巧娘有些害怕地往墙角缩了缩。

  然而怪人也没有和她对峙什么,也没有开口说话,他转身把手中的草药拆开,倒入一个破陶罐,刀身缺口的弯刀把那块沾着鸡毛的肉剁碎,一股脑地也丢了进去,而后架在火上烧。

  这是在做什么?

  在煮药?还是做汤?

  有这样做汤的方式么?

  林巧娘盯着他瘦削的脊背,暗自思忖——这个人身上穿着的是婚服吧?

  这样样式的衣服应该是婚服吧……难道他正要和什么人成亲么?

  可是看屋子里的摆设,也不像。

  林巧娘乱糟糟想了一堆,突然想到有些讨不到媳妇的乞丐会捡一些女子来当媳妇,不仅是无业游民会强占小姑娘,老乞丐也会!

  他不会是把她捡回来然后讨她当媳妇吧?

  那件婚服难不成是穿给她看的?

  林巧娘怕极了,一时之间想到许多自己的悲惨生活,但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怕自己表现得想逃跑会惹怒这人。

  据说强抢了小姑娘的老乞丐和男人都很凶恶,绝不会把她们放跑,反抗说不定还会被施以更加痛哭的惩罚。

  怪人没有感知到小姑娘的强烈不安,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火盆边上,守着瓦罐里的汤水。

  待汤水烧开后,把瓦罐里捞上来的草药和肉块装在缺口的破碗里放在桌子上。

  “吃。”

  他只开口说了这一句话,便起身出去了。

  两次开门让屋子里的温度降了些,好在加了柴火的火盆把屋子重新变得温暖。

  林巧娘躲了半天,见他没有再回来,这才掀被出来。

  她看着桌子上那碗不知道是什么的热汤,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给她做的饭?

  她该吃么?

  林巧娘犹豫了许久,还是伸手拿过了那碗汤,小口的喝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肚子里早就没有可以消化的油水,那几口鸭肉早就化得透透的了,现下得了一口热的,她也顾不得烫,着急把它们都送到胃里去。

  草药味盖过了一切肉香,把肉也变得苦涩。

  味道奇怪是奇怪,但几口热汤下去,林巧娘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暖意从腹中扩散,麻木的手脚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她看着碗底绿绿的汤汁,不免皱起眉头来。

  哪里有人这样对待珍贵的肉啊?

  他一直都那样做汤的么?

  吃饱了的林巧娘窝在床上,她脑子里还想着逃跑的事。

  她才不要当一个怪人的媳妇儿。

  万一也活成了那副模样可就糟糕了。

  要不……还是回去和继母认错?

  不可以。

  回去认错,结局都一样的。

  林巧娘摇了摇头,否定这个想法,脸颊鼓起来。她早就受够了那种生活,没必要再回去了。

  *

  冻伤得厉害的林巧娘虽说一心想跑,但始终没什么力气,腿麻得厉害,要在被子里捂许久才能感知到一点点暖意,这样的身体走不了多远的。

  于是她只能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厚着脸皮在这座小屋里待了好几天。

  她想,等自己恢复力气了,再趁机逃跑。

  又或者,等他自己把她赶出去?

  眼下冰天雪地的,她就算跑,又能跑到那里去呢?

  林巧娘想了好几天,没有个决定。

  不过现下那人对自己还算不赖的。

  怪人会在火盆里倒水给她煮草药和鸡汤吃,并不同她说话。

  每次都是只坐在火盆前背着她坐着,汤煮好后,倒在破碗里便走。

  虽然做汤的手法奇怪了些,不过,至少有肉吃,林巧娘吃着平日里绝对吃不到的肉,对那个怪人的感观也好了起来。

  他到底是谁呢?

  林巧娘捧着碗想,她应该主动开口说话的,不管他有什么企图,至少他救了自己,还给自己肉吃。

  在家里能有这种待遇么?

  嫁到王麻子家里会有这种待遇么?

  林巧娘等在他回来,好开口和他说话。

  不过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她又开始胡思乱想,自己不能白吃人家的饭,要不给他整理整理屋子,到时候好和人谈条件。

  要是能留下来,过一个冬天,春天了她就走到镇上去找一个绣房干活,把钱还他,这样两人的就两清了。

  正收拾着时,林巧娘又听到了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还是那副滑稽打扮的怪人走了进来。

  因为站在门后的缘故,所以看得清楚了些,林巧娘看到他似乎受伤了,长发下露出来的皮肤遍布青紫。

  “别出去。”

  怪人瞥一眼呆站在门边上的林巧娘,语气闷闷的,顺手把门关上了,再不看她,径直回到火盆旁边。

  完、完了。

  林巧娘有些悲催地看着被关起来的门。

  她果然还是被捡到给人当了媳妇么?

  怪人拿出他背后的弯刀开始削萝卜,林巧娘站着一动不动,害怕自己要是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就变成他手里的萝卜。

  开口说话。

  林巧娘想,该说点什么。

  求饶还是别的什么,先开口说话探探口风,说些好听的,装乖巧一些,乖巧些总没有错的。

  “相、相公?”

  她看着怪人削了萝卜搁在一旁往盆里倒水,动了动嘴唇,干涩地挤出这句话来。

  怪人洗脸的动作一顿。

  他掬着水,脸微微朝她侧了侧,动作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被水汽蒸的,林巧娘看到他长发下露出来的面皮有一些些的红了。

  “不不、不是相公。”

  怪人沉默了会,终于开口了。

  他似乎还是个结巴,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完蛋了,这人居然还是个口吃。

  林巧娘有些悲催的想。

  “我不是你的相、相公。”

  见她脸上沮丧,怪人出声解释,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带了点少年人的紧张羞涩,还有一点怯懦。

  “是你救的我么?为什么……救我?”

  林巧娘脸皮一红,又问,问出来才觉得自己蠢笨,说不定是因为人家心善呢?

  怪人又不说话了。

  他把手泡在热水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两人沉默好一会后林巧娘再鼓起勇气问道。

  “我叫平平平雾。”

  他开口道。

  “平平平雾?”

  少年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说:“平雾。”

  “哦,原来是平雾。”

  林巧娘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对他笑,也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叫林巧娘……谢谢你救了我。”

  那个叫平雾的少年没有再和她说话,只是洗完脸后,转身把药材和肉都放进了火盆上的陶罐里,起身出去了。

  林巧娘回到床边坐下,托着腮。

  方才风把他盖脸的长发掀了起来,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也看清楚了他的脸。

  好秀气的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