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林家庄。
林巧娘顶着风雪不知道走了多久。
雪裹挟着寒意入侵单薄衣衫,破旧布鞋没入雪地里,脚也冻得失去知觉。
她腹中空空,四肢麻木,整个人摇摇欲坠。
擦着鼻尖呼啸而过的寒风夹杂着一缕温暖的肉香,把林巧娘迷离的意识给唤了回来。
循着那味道而去,隐隐见前方有一户人家院中有人架锅烧火汆烫鸭子,似乎在做腊鸭过冬。
这样致命的肉香真叫人受不了。
饥饿迫使她走近,站在黑暗里看了又看,忍了又忍,终于趁主人领着孩子转身进屋之际,用最后的力气翻过篱笆。
院子养着的大黑狗冲她吠叫,平日里极怕狗的林巧娘实在顾不得许多,扯了一只鸭腿就跑。
主人听到狗吠便急急出来,见真的有人胆敢翻进院子里偷肉,忙把将狗绳解了,在后面大骂:“哪里来的猢狲敢偷你爷爷家里的肉吃?嘿嘿,有胆就吃去吧!”
女主人听了声音也赶出来,于白晃晃的雪地里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瘦削身影,没有制止,只道:
“又是林酒鬼家的女儿吧?这样冷的天气又被她老娘打出来了?阿弥陀佛,真是可怜。”
狗的脚程快,虽平日里刁油孬肉喂大,但吃得膘肥体壮,林巧娘一个浑身冻麻的小丫头怎么追得过?
她扑倒在雪地,身后的三条黑狗立马赶上,逮住她就开始撕扯,鼻息粗重。
林巧娘不管不顾,头埋在两条胳膊里,口中还在嚼咬那只鸡腿。
她冻得麻木,被咬倒也没有觉得那么痛了。
“哎哟——不通人性的孽种畜生,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还要吃人了不成?还不快滚了回去!”
似乎有人发现了这一幕,急急地来了,正在撕咬林巧娘的狗被赶走。
它们不甘心,走一步回头一步。
“巧娘。”
有人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啊哟,这苦命的孩子,怎么弄得这副模样?”
满身是雪的林巧娘睁着惊恐的乌黑眼睛,嘴里的鸭腿骨被她生生咬碎,骨刺扎得她一嘴血。
她看清楚了面前的老人,眼泪混合着雪水落下,像是委屈终于有了可以倾述的人。
“大雪天的,你怎么一个人在外边?”
帮她赶走了狗的老太是邻居陈婆婆。
陈婆婆会收购林巧娘的绣花到镇上去卖,能给她一两个铜子,林巧娘年纪小并不知道其中的利益关系,天真地觉得这个老太对自己好。
陈婆婆见她这样子,顿时了然,问:“你后娘又打你了?”
林巧娘点点头,口里还在不自觉地吃那条鸭腿。
“哎哟,这毒妇,不是她的骨血便如此的糟蹋,你爹也不管上一管?”
陈婆婆气急败坏,她自然是喜欢这个伶俐乖巧的丫头,说:“这样吧,我领你回去,找她评评理。”
林巧娘摇头,一张口嘴里的鸭腿混合骨渣就掉了下来,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哭诉,只晓得掉眼泪。
“可你始终还是得回去的啊,风雪一时半会停不了,你又能去哪里呢?”
陈婆婆搂着她一番咒骂后,也是无可奈何。
林巧娘还是哭,拼命摇头。
陈婆婆劝着劝着,想起什么似的,又叹气,只道:“那泼妇计算把你嫁到邻村的王麻子家里,那个男人那样精壮,就不怕到时候你男人找上门来找她算账?天杀的狠心娼.妇。”
林巧娘说,“我不回去。”
她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通,捡起那个鸭腿就要走。
陈婆婆知道林巧娘可怜,叫住了她,很少见的把给孙女准备的小袄披到了她身上,篮子里的饼子给了她一份。
林巧娘不要。
“啊哟,巧娘,等你回来再还我吧,小姑娘跟家里人置什么气呀,饼子拿去吃,早点回家啊。”
林巧娘也不推辞了,拿了东西就跑。
才走出几百米,蛰伏在黑夜里的黑狗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吓得林巧娘一溜烟地向前,渐渐在风雪里不知去向。
*
林巧娘走在雪地里,她不知道被狗撵去什么地方了,乱糟糟的都失了方向。
她走着走着,想到今日发生的一切。
今日砍柴给水缸保温后被继母赶出去河边洗衣服。河水寒冷刺骨,她好不容易洗好了衣服回家,才一进屋,继母迎面丢来一块弟弟的尿布,砸在她脚边,屎尿炸了一地。
继母横着脸骂她是小娼妇、粉头养的赔钱货——那么晚回来想饿死谁。
爹在炕上喝酒,听得继母骂她,只是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一句话不说。
爹曾经也宝贝过林巧娘,只是自从娘死后,爹新娶了继母回来,她的待遇一落千丈。
弟弟出生,她更是沦为奴隶一样的存在。
继母在家中拷打她,指使她做这做那。
她喂猪喂鸡、洗衣做饭、砍柴挑水等等重活,春天下地,夏天耕田,秋天进山,冬天也得做事,全年照管弟弟。
常年劳苦的工作让她变得矮小,十五岁的年纪,不仅葵水迟迟不来,就连模样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开头。
继母遭不住人家闲话,想早早把这赔钱货丢一边去,擅自收了邻村王麻子给的银子,要把她卖给他当媳妇。
王麻子说惊蛰一过就来娶她过门。
呸!
乖顺如同林巧娘都要气得啐一口唾沫。
她不乐意这门婚事。
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考这等委屈之事。
王麻子虽然长着庄稼人的体格,又高又壮,可是他凶,长得也丑!
阿娘若是在,绝不会同意的。
偏偏对上的是那种嘴甜心苦的继母。
继母收了钱,喜滋滋地要她一定嫁过去。
凭什么非得嫁了邻村的王麻子,还让人白得了她卖身钱。
林巧娘原本就越想越气。今日在河边冻了一下午,回到家中又遭这般对待,她蹲在灶台边,烧火间不免又掉了几滴眼泪。
继母见她这样,怒火再勾了起来。
这泼妇怀里奶着她三岁的儿子指着她劈头盖脸就骂:
“我是你老子娘骂你几句你不必装可怜,装给谁看?其他女子谁不是从小就娘教婆骂过来的?”
“再过几年姑娘大了还由得我吗?”
“这里可是我家,我怎么说不得?靠着我才有一口饭吃的孽种杂种,我说一两句怎么了?你也别叫别人笑话,说我亏待了你!”
“你要是觉得委屈,不爱呆趁早滚出去,滚到你男人那里,你若是敢说我们一句不好,我横竖跟你拼了!”
走就走吧!
一向逆来顺受的林巧娘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抬头起来盯着那个泼妇,浑身气血上头,怒发冲冠。
她知道这里肯定是留不得了的。
再在这里待一分钟便是如坐针毡,受着打骂羞辱,将来也会落到她这样的田地去。
林巧娘丢了柴火就往外冲。
打开门,风雪呼啦啦地灌进屋子,惹来那泼妇好一顿骂,但她连门也不甩,抬脚就往外跑。
那泼妇追出来,儿子冷得叫唤于是没有追,扶在门上大骂骚蹄子一句两句说不得,好哇,有种别再回来!
寒天雪地,她一个女儿家能去哪里?
身上又穿得那样单薄,走不出十里地,她就得冻死了,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回来?
那泼妇吃准了林巧娘胆子小,走不了五里路就得回来,到时候还不是得低声下气跟她认错?
只是泼妇显然没想到,身板瘦弱一向逆来顺受的林巧娘也能爆发这样的反抗决心。
再弱小再卑微的人,也是有尊严自尊的。
*
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踩在雪地里,林巧娘口中呼出的白气越来越微弱。
她漫无目的地走,就像迷失的小鹿。
全世界都被大雪笼罩,走也走不出去。
终于在一阵天旋地转后,林巧娘倒下。
阿娘就是冻死的。
她落了水,被救上来时看着人一直在说冷,血都冻冰了。
记得阿娘抓着年纪尚小的她,嘴里呼唤着要她好好活下去,别沦落到自己这番田地。
想不到今日她居然也重蹈了阿娘的老路,被冻死……真是不甘心。
林巧娘躺在雪地里,回想过去种种,意识随着呼啸的风飘散。
在最后的意识消散之际,她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像是叫花子的家伙。
他穿着和乱糟糟长发格格不入的灼灼红衣,这是林巧娘第一次见到这样贵重的衣服,又或许是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华丽的红袍下是脏兮兮的灰袍或许是白的……天光太暗,看不清楚。
乞丐一样的家伙手中还握着一把弯刀,刀身缺口密集……那样的刀真的还能用么?
砍柴都不行吧?
怪人的脸隐在长发下,看不清楚神情。
他就这样站在距离她几米开外的地方,像是一只正在觅食的狼等待猎物咽气。
奶奶曾经和她说过,山里的狼可狡猾可坏,它们就愿意看着猎物慢慢地死掉。
也说,山中精怪会收集在野外死掉的人的精魄,他们幻化成人,专门来迷惑在荒郊野岭即将断气的人。
“你要杀我么?”
“也好……我不想被冻死,你吃了我吧。”
拿刀砍掉她的头,让她不至于痛苦很久。
也不赖。
林巧娘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些老太太口中的民间传说,呜呜地哭了,在雪地里在寒风里,她的呜咽也变得细不可闻。
听到她哭,面前的怪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靠近她,而后蹲下来,用折在长发下的眼睛看她,林巧娘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但明显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只是,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并未有施救的动作。
也是,在这样大的雪里,没有谁非得救谁的道理,况且还是野外的精怪化形,等待她咽气。
精怪就爱吃痛苦死去之人的魂灵。
雪花簌簌地落,堆在林巧娘的脸颊上。
渐渐地,她口中连白气也不再有了,她的眼泪结在眼眶里。
倒在雪地里的小姑娘没了动静。
蹲在她身边的怪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手轻轻地点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想试探她是否还活着,可下一秒手被握住。
没了动静的林巧娘突然睁开一双无神的眼,直直地看着天空,鬼魅一样的呢喃: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