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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债难赎

  未等幼小的神明作出什么回答,空间涟漪便又一次在净善宫中荡开,世界树重新向着物质世界敞开一道门。

  而这一次,金发的少女与她的旅伴从其中踏出。

  “啪。”

  荧饰着金属的鞋跟叩在净善宫地面纤尘不染的繁复花砖之上,清脆的响声几乎与散兵的声音在同一时刻落地。

  当然的,散兵话语中极尽讥诮的内容也恰好落入了荧与派蒙的耳中。

  “哼,囚犯当然应该被狠狠地锁起来,”派蒙闻言,不禁朝着散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这家伙,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嘛。”

  散兵则对派蒙报以冷笑:“对于我这样一个刚刚给予了你的旅伴重要信息的恩人,你不仅不愿意代替她表达感激,更是对我出言讽刺,这就是你为人处世的准则?”

  派蒙:“可是刚刚你把我和纳西妲隔开,自顾自地对旅行者说悄悄话的时候,她明明也有帮你的忙啊!”

  散兵:“那么我难道没有为此道谢吗?”

  派蒙语塞:“你……!”

  “小派蒙。”荧适时捏住派蒙的领子,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你辩不过他的。”

  纳西妲也道:“好啦,不要斗嘴了。”

  她转目望向散兵:“多谢你把愚人众的情报分享给荧,无论那之后你又想对世界树做些什么,我们最初的约定到这里也暂时算是圆满完成了。那么,请你先回去吧,对你的下一步安排,我后续会考虑的。”

  散兵遂对着派蒙嗤笑一声,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好啦。”目送着散兵的身影穿过长长的回廊消失在大门背后,纳西妲一合掌,对荧与派蒙眨眨眼:“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关于散兵的事吧,我想,你们应当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吧?”

  -

  散兵能猜到小吉祥草王与旅行者大约正在背着他筹谋什么,但他现在已然没有心力来思考这些了。

  净善宫描金的大门在他身后闭合的一刹那,他面上生动的表情便一片片剥落。

  如同壁画上干枯的颜料脱落之后露出灰白冷寂的墙壁,强撑着在胜利者面前表现出的“正常”瞬间消融于虚无。

  散兵木然抬起脚,失魂落魄地向着自己临时的居所走去。

  他的住处位于净善宫庞大建筑群的边缘,那是一间狭窄的小屋,长久以来它一直空置着,直到散兵从昏迷中醒来。出于对散兵的警惕,小吉祥草王意欲将他安置自己的眼皮底下,从那时起,这里才算有了暂时的主人。

  屋中所有的摆设只是一床一桌一椅,四壁光秃秃的毫无装饰,唯有在成年人即使极力翘起脚也无法触到的高处开着一扇方寸小窗,吝啬地将巴掌大的天光送到室内。房间的隔音并不好,三十人团巡逻士兵们密集的脚步声没日没夜地在屋外仅隔一墙的步道上响起。

  任谁来参观,都会认为这实在是一间很符合囚犯身份的小屋。

  当然,这间房屋或许能够关住普通人,但对于散兵来说,即使他已然在与草神和荧的大战中消耗了绝大部分力量,但逃出此地仍旧是易如反掌。

  散兵之所以愿意卑居一隅之地,只是想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而已。

  作为冰之女皇麾下的执行官,他在稻妻取得雷神之心后私自逃往须弥、拒不回返至冬,形同背叛;妄图成为神明而与包括女皇在内的尘世七执政平起平坐,乃为亵渎。愚人众中固然不乏如他一样意欲借势实现自己愿望的野心家,但是也绝不缺少如同公子一般的女皇忠实拥趸。一旦他回到至冬,必然会作为一名失败者被重新评估用途,彼时他的命运究竟走向何方,便不会再继续处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了。

  散兵向来不认为主动找死是什么值得赞颂的美德,也从不觉得求活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既然被愚人众抛弃的未来几乎已成定局,那么他当然没必要再回至冬去。

  恰巧小吉祥草王在此时向他抛来橄榄枝,无论小吉祥草王的目的为何,事已至此,他倒也乐意与小吉祥草王开展一定的合作,正可以藉此尝试在草木之神的枝叶下寻求新的托庇。

  对于脱离愚人众一事,散兵可谓毫无心理压力,毕竟几百年来他为愚人众执行了许多任务,他心里自认不欠愚人众什么。

  但是当散兵从世界树中走过一遭之后,却发现事态不同以往了。

  他面无表情地穿过重重守卫,踏进房间中,反手关了门。

  他将身体倚在门板后,对着一片昏暗的房间轻声道:

  “现在……是愚人众欠我的债了。”

  ——一笔五百年前发生在踏鞴砂的,被曾经的倾奇者认作亲人朋友的刀匠们用生命记录下的血债。

  无数人的忠诚、勇敢与坚强被丑恶的阴谋污染、鲜活的生命变成凝在史册中简短数行轻飘飘的谎言。

  高山巍巍、松柏青青,他们本该与所有为家国捐躯的英雄一样,令后世的人们穷尽一切溢美之词形容,令属于他们的事迹与传说被一遍遍歌颂。但现实却恰恰相反,五百载光阴之下,他们的名字被毫不留情地践踏在污泥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而那唯一被时间抛下的倾奇者、本该为所有人正名的长生之人,却被罪魁祸首蒙蔽,竟转身将屠刀指向刀匠们仅余的后人。

  “如果人死后真的会有魂魄留在这个世上……”

  散兵自言自语着,忽的癫狂地笑出声:“那么,就请你们一直一直看着我!丹羽大人、还有大家,我向你们承诺……无论是皮耶罗、多托雷,还是我自己……”

  “每个人、每个人都会付出足以与他们的所作所为相匹配的代价!”

  一声声极尽讽刺、而又无比凄凉的笑从他颤抖的喉头发出,穿过薄如纸张的门扉,钻进门口负责看守散兵的两名守卫耳中。

  他们对视一眼,齐齐打了个寒战:“嘶,里面那家伙是不是失心疯了?”

  很快,笑声转成几声强忍的呜咽,而后慢慢归于沉寂。

  两名守卫总算轻松地呼出一口气。

  但未等他们将吊着的心完全放下,他们的身后便传来门枢转动发出的长长吱嘎声。

  “嗯?”他们立刻唰地拔出腰间弯刀。对着门口警惕地举起。

  门扉洞开。

  被草神囚禁的执行官从一片黑洞洞中走出。

  他并不似二人方才所猜测的一样正在陷入彻头彻尾的疯狂。恰恰相反,他的神情冷漠而寂静,宛如凝了一层薄冰的冬湖。

  散兵在刀锋之下停下脚步。

  他抬起手来轻描淡写地沿着银亮的刀面一推,二人便感到一股巨力从刀面上传导至紧紧攥着刀柄的虎口处。

  巨力之下,两柄精钢打造镶金嵌玉的弯刀不可抑制地向着地面坠落。

  “有事去找小吉祥草王而已,又不是要炸了净善宫,你们未免也太过紧张了。”他抬起描了一抹薄红的眼眸,漠然挑了两名佣兵一眼。

  “对于你这种危险人物来说,怎么防备都不为过。”

  佣兵口里回答着,手上立即加了一把力,重新握紧刀,警惕地盯着散兵。

  “喔,那你们就跟着吧。”

  散兵撂下这句话之后,便自顾自地从两名佣兵中间穿过,沿着白石与古藤铺成的悬桥离开。

  两名佣兵对视一眼,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散兵。

  事实证明,至少这次他们的警戒确实有些过度。散兵正如他所说的一般径直向净善宫走去,一路上对于周围的景物与行人,他甚至连一丝顾盼都欠奉。

  但二人的敬业程度驱使着他们牢牢跟随散兵不放,甚至直到散兵重新进入净善宫之后,他们依旧按着武器远远守在悬桥入口处。

  “你说,那个执行官回头找小吉祥草王大人是要做什么?”一人随口问道。

  “总不会是痛哭流涕地悔过吧?”另一人漫无目的地猜测。

  净善宫中。

  柔光一如既往地从处在正中的神座上溢出,经过光滑如镜的穹顶的反射,得以漫漫地铺洒在宫殿每一个角落,将廊柱上蜿蜒盘旋的藤蔓状花纹映照得纤毫毕现。

  纳西妲重新掌权后,与散兵之间已然展开了数轮唇舌交锋。散兵并非第一次前来净善宫,他对此处的布局已经很熟悉了。

  他本在回廊上目标明确地疾速走着,不知何时,他却在转角处缓缓停下了脚步。

  神明与旅者的对话经过穹顶反射,如同光线一般,亦一字不落地传入散兵的耳中。

  他在廊柱投下的阴影中隐去身形,屏住呼吸,静静地聆听着这一番对话。

  “你问我为什么要特意将这些信息放在散兵触手可及的地方吗?……我说过,他身上还有些谜题。那些事从我的视角看得很清楚,他自己却完全没弄明白。”纳西妲如是说:“我让他知道这些,一半是因为怜悯。你们不觉得,曾经的他一夕之间发现自己被重要的朋友背叛舍弃,而后为一个巨大的骗局所控制,对无辜的朋友足足憎恶了五百年,这种事实在是很令人恻然吗?”

  派蒙犹犹豫豫地答道:“啊……听起来确实很可怜。”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样的困惑与痛苦,我亦曾饱尝。”纳西妲轻轻地说:“我坚信,每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发生的任何一个转折,都有知晓真相的权利——即使是散兵这样的人也一样。”

  室内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荧终于发问:“那么,另一半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