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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密而急促的雨珠啪啪打在窗上,潮湿夜空皱成一团脏兮兮的、浸透水的棉花,倏忽摩擦出一道苍白闪电,劈开云层。

  白光转瞬熄灭。俄而,李寒露在闷雷声中猛然睁开了眼。

  酒店的双层玻璃窗将鞭笞一般清脆的落雨滤出沉闷压抑的声响,那声音太重,李寒露几乎要屏息凝神才能从中捕捉到身旁男人的呼吸。伸手往床下捞内衣前,李寒露争分夺秒地赏光瞄枕边人一眼——屋中昏暗,看不清脸;被子将将盖到胸口,锁骨反了一点微光,手臂和手指的骨骼很长,肌肉匀实得适合印刷在人体结构图上。

  这天也能睡瓷实,大概算是天赋异禀。李寒露心里吐槽,匆匆穿上内衣,随着卡扣卡住,胸口忽然一凉。李寒露伸手囫囵一摸,又对着窗外看看。

  手指尖上碧绿碧绿一道圆环,中间是个透明窟窿。

  李寒露随手扔开。

  昨晚戴的隐形眼镜。

  在李寒露理解里,halloween比的就是特立独行标新立异,无论蜘蛛侠还是霸王龙都得有点信念感,跟演员一样。但昨晚的halloween party显然不遵循同一规则——白雪公主捧起苹果,兔女郎摇晃香槟熠熠闪光,玛丽莲·梦露媚眼如丝压住裙摆,雅典娜扔下长枪与盾牌,裸露长腿在舞池中摇曳徜徉。

  李寒露差点忘了,业界大佬的熟人场里多得是女人来抱大腿,没人会把自己放进史前动物的臃肿躯壳。还好李寒露揣着同样的心思,这才没以被撕掉脸皮的小丑形象出场——磨了角的never full中除了散场时用以替换的t恤牛仔裤,还有几十份电影策划书塞得满满当当。

  李寒露的扮相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吸血鬼。衣服是租的,裙撑和婚纱一样夸张,湖绿绸缎上铺满层层叠叠令人窒息的繁复蕾丝,甚至还配备了违反人体工学的束腰。李寒露对着镜子卷了两小时头发,用小刷子将蓝调正红从嘴角划至脸颊中央,再借了眼线液的黑混合,镜中呼之欲出一只癫狂而雍容的猫科动物。

  翻糖蛋糕一般华丽的长裙丢弃在客厅,连带着裙撑与束腰。昨晚进入酒店房间后太过匆忙狂乱,也不知那脆弱的裙撑是否仍旧完好无损。李寒露头疼,琢磨着万一裙撑坏了得扣多少押金,脚尖踮住地毯正要起身,忽然一只有力手臂自身后在她腰间横拦。

  李寒露猝不及防,被四脚朝天压回床上。黑暗模糊了吊顶上的复杂纹样,只有起伏结构在微弱雨光里留下利落线条。

  有呼吸落在肩头,热的,男人的鼻尖抵住李寒露肩上的一小块皮肤,微微蹭了两下。

  “guten men!” 李寒露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从容,毕竟一夜情后黑灯瞎火大半夜偷溜下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全世界谁没这么干过——然而一张嘴就迎来了混乱的语言系统。

  李寒露许多年前学过几句德语,水平捉襟见肘,换算成英语大概就是how are you, fihank you and you的程度,冒出一句德语的早上好纯属意外。

  可能是昨晚的酒气没散。

  尹泽川轻轻笑了一声,嗓音带着初醒的哑,像是堆积成山的枪炮中长出的一支玫瑰,听起来危险而温柔,“天还没亮。”

  李寒露推推压在身上的沉重手臂,故意拧开视线,看向窗外暗沉沉的天,“那是因为下雨。”

  手臂纹丝不动。“还早。再睡一会。”

  起床时李寒露看过床头钟,凌晨四点多。南瓜马车过不了午夜,现在李寒露只想跑路。

  “我早上要上班,得回去换衣服。”

  “晚点。我送你。”

  “不必了。”

  尹泽川睁开眼睛,“露露。”

  颈侧的一小片皮肤有点痒,李寒露觉得那是被尹泽川的目光烤的。李寒露再次扭头,在雨声中看向尹泽川的眼睛。

  灰姑娘能够在舞会中跑掉的秘诀是,不要回头。李寒露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个结论,而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前,李寒露侧过脸,在尹泽川嘴唇上轻轻一吻。

  光线晦暗,李寒露能捕捉到尹泽川瞳孔上的高光点,却难以看清他眼睛的轮廓。李寒露立刻后悔亲这么一下,她好像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吻会滋生愧疚,让她将自己的行为盖章为始乱终弃。

  李寒露迅速跳下床。

  尹泽川坐起来,被子潦草地搭在腰间,“留个联系方式。”

  李寒露闻此回头,“好啊。给我一张名片。”

  又一道闪电,窗外瞬间白光汹涌。李寒露轻微近视,100来度,日常不戴眼镜没什么大问题,此刻却觉得这个与自己相隔半个房间的男人面容模糊。

  明明昨晚这张脸还清晰而深刻。

  这并不是一场早有预谋的久别重逢,昨晚在群魔乱舞之中相遇纯属意外。璀璨灯光混杂酒精香气,在眼眶周围折射出晶莹如珠宝的六边形。香槟杯上印出鲜红唇印,李寒露抬眼以为自己喝多了有幻觉。

  李寒露始终记得许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尹泽川时的场景。尹泽川高出她太多,李寒露要努力仰头才能看见他在大笑,牙齿整齐洁白,眉眼弯出温和线条。岁月对这个男人格外宽和,以至于当李寒露隔着侍者托盘中的酒杯远远注目,竟然惊讶地发现对方的面容几乎分毫未变,如果非要在细微之处吹毛求疵——只有笑意在眼尾折出的褶皱可以证明这个男人确实不年轻了。

  尹泽川身着简洁得体的黑色礼服,纯良无害的人类形象,手拿香槟,正与朋友谈笑。party是女人们争奇斗艳的场所,男人的数量只有女人的一半,且大多装束并不夸张。李寒露看他喝尽香槟,看他放下杯子,也看他指间从容转着一对核桃,翡翠扳指碧翠莹润。安妮·博林——李寒露确定脖子上那道长长豁口是砍头痕迹——将海洋装点在蓝色绸缎裙里,闪亮王冠如同爆炸的超新星,她弯腰咯咯笑着,凑到尹泽川身边说了什么。尹泽川微笑摇头。安妮·博林锲而不舍,提起裙摆想坐到尹泽川大腿上,被尹泽川身旁的朋友三言两语打发走。

  李寒露脚下僵硬,再没挪动步子,然而每拿一杯酒时都在满怀期许地等待,像莽撞而没受过伤的少年渴盼未来。李寒露早已不再处于稚气的年岁,可乙醇刺激交感神经,心跳失控得仿佛正在兔子洞里急速下坠。

  尹泽川始终没有注意到她。准确来说,尹泽川没注意过来来往往的任何女人,只心不在焉与几个男性朋友喝酒聊天——大多数人来这儿是为了搭人脉,他可能纯粹是为了找热闹。李寒露心中挫败,赌气想着或许尹泽川早已将她忘得干净,毕竟记忆与悸动不是相互作用力,能够在不同角色的剧本中等量地维持公平。

  李寒露出门透气,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八年前异国相识,李寒露对尹泽川仅有极其片面的认知,李寒露窥探过他心底的浪漫和诗意,却不知道他如今竟与她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兔子洞中的失重感依旧维持,李寒露懊恼地吸吸鼻子,提着裙摆转身,然后就看见了水晶、灯光、美酒与诗。

  尹泽川正站在不远处与她对视。

  安妮·博林阴魂不散,含羞带怯地摇晃步伐,高跟鞋一绊,向尹泽川扑倒过去。尹泽川甚至没从对视中抽离视线,准确无误捏住砍头王后的手腕,女人手中酒杯泼洒,香槟落地。安妮·博林恃醉行凶,仍不放弃向亨利八世表达爱意,李寒露在这一瞬间迸发出原始兽性,如被入侵领地,拽着亨利八世扭身就跑,将男主角拉出狗血宫廷剧。

  推开一扇虚掩的门藏匿进去,李寒露跑得岔气,正头昏眼花,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隐秘的笑。“你跑什么?”停顿片刻,补上称呼,“露露。”

  李寒露缓两口气,猝然回身,攥住尹泽川的领带结迫使他低下头,旋即恶狠狠与他分享吸血鬼嘴唇上的血浆。

  这很难说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吻,李寒露纯粹是故意想给尹泽川蹭一嘴蓝调正红,又或者这更像劫后余生般的宣泄,毕竟极有可能“你跑什么”之后跟着的那句话是“你是谁”。

  尹泽川惊讶地睁大眼睛,旋即夺回主动权,熟练撬开李寒露的嘴唇,以强硬攻势压制住半是磨蹭半是撕咬的胡闹。李寒露踢掉高跟鞋,踮脚踩着尹泽川的鞋尖,淡色玫瑰融化,裙摆覆盖流沙,如果这场景值得多画一幅分镜,那就迈出舞步吧。

  门外不时路过笑声与喧嚷,紧闭的大门总是显得很可疑,这晚的妖魔鬼怪酷爱敲门,毕竟敲开就能热热闹闹喊上一声trick or treat。李寒露突然伸手按尹泽川的喉结,逼他停下了吻,“你结婚了么?”

  “早离了。”尹泽川答得干脆,而下一个能被李寒露准确忆起的画面,就已是在酒店房间。李寒露猜想会所和酒店之间或许有个虫洞,尹泽川折叠了空间与时间,让那距离无限近无限远。

  细密雨声里,尹泽川笑笑,“我没有名片。”

  李寒露反手按着门把手,长发不再卷曲,搭在两侧肩膀,嘴角天生上挑,不笑也笑,“那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