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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戏恶(一)

  暴雨下得越来越嘈疾,雨水砸落在帷帽上汇聚成细流而下,疾驰的骏马踏过洼坑溅起朵朵浪花。

  皇城近郊官道上,谢鸢身后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紧追不舍,马上之人皆着黑衣,腰间挂着一枚玄色铁牌。

  谢鸢颠簸着,单手捂住腹部伤口,血色渗湿了布料,雨夜的湿冷将身上的余温剥夺殆尽,仅剩密密麻麻的痛感刺激着神经。

  几息之间马匹的嘶鸣声慢慢接近,为首的黑衣人勒停马匹,盯着官道上孤零零的黑驹道:“左护法,人不见了。”

  被唤作护法的人高坐马上,目光森冷地看向官道一侧的密林:“搜。”

  雨还在下,砸在草叶上发出脆响。数道黑影踩着叶片掠入林间,悄无声息地搜寻开。

  借着昏昧的光线,谢鸢看清了这些人腰牌上纹路独特的水字。稍微走点儿江湖的人都认得,这些人来自众门派深恶痛绝的杀手组织——弱水。

  她压低帷帽,呼吸微沉地蜷缩在树上,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近了又远去,直到再没听见动静,紧绷着的肩背适才敢松懈。

  林间冷风灌入嗓眼儿里,她再也压不住喉中腥甜,偏头呛咳出一口鲜血。

  她暗嘲真是不过一朝之间,不仅沦为江湖各道通缉对象,还被刺客同僚重伤,可谓狼狈。

  弱水刺客倾巢而出一次少说也要黄金万两,这次为杀她,弱水七阁出动了四阁杀手……

  怎么不算赚到呢?

  谢鸢意识有些模糊,身上的痛已经被砸落在皮肤上的雨水冲淡,却还有心思苦中作乐。

  她明白,自己要死了。但是她不甘心死在这儿,她还没有见到那个人......

  谢鸢握住颈上的半片玉珏,指腹下玉质温润,仿佛真的能够安抚身上的痛苦。另一边手则倒出药瓶里唯剩的一枚红色蛊药,思及此药的副作用,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咬牙服下。

  *

  半年后,符溪镇。

  天空将明未明,微弱的天光透过土屋的破瓦落了进来,光里萦绕着上下漂浮的细小尘粒,缓慢地飘动到杂草堆上,之后便藏入其中失了踪影。

  杂草堆旁放着一方漆黑的棺材,蓦地颤动了一下,棺材板慢慢移开。谢鸢从棺材里坐起,刚抬眸就与官服打扮的金捕头打了个照面。

  两人四目相对,金捕头满脸惊骇,瞪圆了眼珠,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霎时震落了头顶的不少碎瓦。

  谢鸢瞧着他一副白眼翻得快厥过去的模样,赶忙从棺材里爬出来,朝里屋喊阿爷。

  “阿爷,金叔来了。哎,金叔……”别晕啊。

  半年前谢鸢被纸扎铺的阿爷捡回,她醒后除了一身伤,一个名字,其余什么都记不清,阿爷见她可怜就将其收留在了纸扎铺里。

  此地乃是距离皇城不足五里,纸扎铺就在镇子边儿上,镇子上的人本就不待见阿爷做的生意,连带着这处地儿都被绕着走,甭提人嘞,他们爷孙俩平日里连只畜生都难瞧见。

  阿爷端了碗暗糊的药从里屋出来递给谢鸢,解释道:“金捕头莫怪,家里的钱都拿来给小鸢买药了,没余钱给木匠打床,只能让小鸢先将就着睡。”

  谢鸢捧着药碗小口嘬着药,乖巧地歪头看着身旁已年逾古稀的老人。老人精神矍铄,正和金捕快谈论着皇城也不知道闹了什么事儿死了不少人。

  “老张头,听说京师出的案子和一些江湖人有关。”

  金捕头眉头绞成一团,侧过身在老人耳边小声道:“这段时间外边儿乱着,你可别什么人都往家里领,小心惹祸上身。”

  谢鸢耳朵微动自是听清了金捕头的耳语,却故作不懂地继续低头嘬药。

  金捕头话糙理不糙,阿爷心善逢人必救,若是换到今日她也算是金捕头口里来历不明的人。

  聊到今天的来意,金捕头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了过去。

  “今儿京师来了不少人,道是在镇子上发现了皇城里失踪的女眷尸体,谁知县里的仵作告假返乡还没回来。这案子出的急,咱们这穷乡僻壤之地突然要找个会验尸的人,可把新来的县丞大人愁得不行。”

  一听这话,阿爷连连摆手:“哎哟,我早就不碰这行了。”

  “啧,老张头你这可就不讲义气了。而且兄弟知道你手里头紧,还特意和林大人商量了,办妥这桩差儿,工钱少不了。”

  谢鸢探着脑袋,纸上前边的是一些失踪女眷的画像,都是些很年轻的姑娘,有些穿着打扮像是名门望族的贵女,有些则是平常人家的女眷。

  末了,翻到最后一张,她一愣,纸上的纹路熟悉而特别,脑子里闪过自己有一块腰牌上和这图案一模一样。

  见谢鸢似乎对纸上的图案感兴趣,金捕头拿过那张纸,轻轻哦了一声。他道这纹路来自一个叫“弱水”的江湖杀手组织,还不忘添上一句这纹路跟皇城那桩大案有关。

  “京师那案子,虽然朝廷那边好像还没有查出是谁,但是道上都传是弱水刺客干的。”

  谢鸢心里一咯噔,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脑子里腾起一个荒唐的猜想,遍体身寒。

  金捕头看着谢鸢手里的药碗止不住微抖,忍不住问:“小鸢你抖什么?”

  谢鸢拢了拢袖口,干笑两声:“倒、倒春寒,冷的。”

  接着她听见金捕头对着阿爷碎碎念,提到现下这个案子牵连到京中不少皇亲贵胄和商贾大户家的女儿,谁知那群恶徒居然近日竟然流窜到了县里。

  衙门解救出了一个姑娘,为了将那群恶徒一网打尽,林大人想找个会武功的姑娘代替这个被救出的女子潜伏进去,可惜现在就缺个会武功的姑娘。

  金捕头还说只要帮忙把凶犯抓回来,可以拿到赏钱。

  谢鸢仰头,纸扎铺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一些瓦片凹凸不平,形成了无数颗裸露的瓦首。屋檐下的木梁也已经腐朽,有些甚至已经断裂,瞧着瘆得慌。

  这时节倒春寒还未过,空气里凉意正浓,而纸扎铺屋内屋外温度却相差无几。

  联想种种,自她重伤后无意间发现自己会拳脚,到如今隐约察觉出自己的身份似乎和那犯了大案的江湖组织有牵扯,这些认知都让她感到颇为不安。

  她想要要找回缺失的记忆,最好的办法自是接触“弱水”的人。

  她端着药碗心底一盘算,若是能去帮忙,不仅能够找回忆,还能拿到赏钱修缮房子。

  谢鸢登时双眼发亮,心道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买卖,遂伸手指了指自己:“金捕头,你看我行吗?”

  阿爷白胡子轻颤,面色不虞地打断她的话:“小鸢不得胡闹,你身子还没好,别给金捕头添乱。”

  “你阿爷说的对,你虽然会点武功傍身,但是你身子还没好?”金捕头附和,眼睛骨碌碌一转,见她神态认真不似作假,犹豫道,“你真想去?”

  “打、打不过我可以跑。”这回答听着磕磕巴巴。

  金捕头则听得嘴角抽动,上下扫了她一眼,突然朝其发难,五指为爪欲锁喉于她。

  谢鸢蓦地瞳孔一颤,下意识躲闪,眼前人的动作仿佛在她眼里被放慢,脚下一跃人已经移动到数米之外,而金捕头的五指竟连她的衣角都不曾擦到。

  通过这番试探,金捕头似是对她身体恢复程度很满意。谢鸢则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饶是她自己也觉得不可置信,好在有惊无险。

  然而。

  潜入贼窝第三天,谢鸢就遇到了麻烦。

  这伙儿恶徒今日就要离开符溪镇,而她将消息传出后却迟迟没有收到衙门的回复。

  回想临行之前,金叔在阿爷面前拍着胸脯打条子她顿觉头疼。

  谢鸢心道:罢了,求人不如求己。

  *

  地牢里用泥墙分割开每个小牢房,模样像随便凿出的土窖,地面一颤,头顶就会从四面八方簌簌往下落泥。

  谢鸢用小木棍戳了三日,终于在泥墙上戳出一个贯穿两边牢房的小洞。

  她扯下脖子上那半片玉珏塞入小洞里,顺着狭长通道推到墙的另一边,随后抬手敲了敲泥墙,

  “你还醒着吗?”

  半晌没见回话,正当谢鸢以为对方睡着的时候,墙对面响起了一道朗然清润的少年音。

  “醒着。”少年说话惜字如金。

  “此物是我身上唯剩的值钱之物,公子若有幸逃离,烦请将此物交给符溪镇纸扎铺的老人,多谢。”

  话音一落,屋子里落针可闻,那人噤声不语,谢鸢知道他听见了。

  她望着那堵墙走神了一刹,自嘲竟会因为对方的声音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产生信任。

  狭窄的牢房里原本关了不少人,却在这两夜被看守陆续带走,就剩下她和另一边的少年。

  地牢里的路互不相通,谢鸢没办法接触到另一侧的少年。这少年应当也是被掳到这儿的,现下却和她一样没被带走,瞧着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回神,拆了衣摆的银线将夹层里的铁丝取出。

  开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分外清晰,谢鸢转头看了眼远处,看守的人还没回来,心头不安欲重。

  ——他们不会跑了吧。

  谢鸢被蒙着眼带到此地,对路线不甚清晰,靠着路上的痕迹推断方向,兜兜转转也不知走了多久。

  路的尽头忽见刺目的日光,谢鸢不适地眯起眼睛。风里忽闻脚步声,她蛰过身子隐藏在墙背后,看到远处不少人在搬运东西,细看是戏班彩布遮的木笼子,彩布遮不住露出粗壮的木条。

  与此同时,地牢里少年指节润白修长勾住了沾着泥灰的颈绳,把那物什从通道里扯了出来。

  一声玲玎脆响,半片玉珏落到掌心里。

  他瞳孔微缩,突然又急又慌地扯下脖子上的另外半片玉珏,怔怔瞧着掌心的玉珏。

  两片玉珏在眼前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