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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毋庸置疑,路去春是个奇怪的人,她似乎对面前血腥的场景司空见惯。

  在点燃烛火之后,她拿出笔和一本小册子,一边验尸,一边往上记着什么。

  莫君瑾帮忙放好尸体之后,一抬眼,看见的就是路去春垂眸速记、岁月静好的模样。好像她此刻在的不是尸臭味浓到快要窒息的厨房,而是书声琅琅的学堂。

  唯一称得上有违和感的,就是她实在称不上好看,甚至有点丑陋的面容。与她淡然自若的气质完全不符。

  鬼使神差的,莫君瑾问:“路女侠是一个人闯荡江湖吗?”

  笔尖顿住,路去春看了一眼莫君瑾:“以前不是。”

  莫君瑾摸了摸鼻子,又问:“那女侠接下来去何处?”

  “这就不是莫少侠该操心的事情了。”

  路去春记完最后一笔,合上小册子,和笔一起将其放入一只暗黄色的锦囊里。

  收好锦囊后,路去春转身,莫君瑾急忙叫住她:“刚刚听女侠提起姐夫,难道是与我家有旧?”

  “是有旧。”路去春顿住,“但不是与你家。”

  莫君瑾道:“此去我虽是前往剑州,但实际上也存了去祭拜姐姐姐夫的心思。如若女侠不介意,我们可一同前去。”

  路去春说:“好啊。”

  “在下没有想要赖着女侠不……”莫君瑾愣住,“好、好啊?”

  路去春转身:“正好我也去剑州,我也有些事情——想做个了结。”

  烛火荧荧,只能照得见路去春的双眸与额头。

  生平第一次,莫君瑾发现,原来杀气也能被收敛得如此隐秘,又如此张扬。

  一日后。

  剑州边陲。

  路去春将水递给莫君瑾,而后坐在一旁的岩石上闭眼运功。

  莫君瑾甚至来不及说出感谢的话,只顾先喝两口,待到缓了干渴,他刚要还水囊,打坐的路去春却蓦然睁眼,看向一旁的官道。

  “终于来了。”路去春微微侧头,耳朵微动,似是在自言自语,“十三人,十一匹马,武器、货物、马车……八个男人三个女人,五人会武。”

  莫君瑾紧张起来,压低声音道:“难道是女侠的仇家?”

  路去春看了莫君瑾一眼:“我不认识他们。”

  虽然路去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莫君瑾还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路去春说:“但要说是仇家,好像也对。”

  下一刻,路去春一跃而起,浅白色的衣袂在空中飞舞,如同灵动轻盈的鸟雀,甩过干练的两道弯,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官道中央。

  “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路去春声音低哑得吓人,她一边缓缓拔刀,一边提气,发丝被气劲激荡,无风自起。

  见到如此阵仗,莫君瑾自是忙不迭钻入岩石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

  路去春有一把双开刃的刀作为武器,莫君瑾是知道的,虽没见过路去春动手的模样,但他有幸被这把刀指过脖子,差一点也做了路去春的刀下亡魂。

  但无论那时,还是路去春之前杀人的时候,她都没有丝毫杀意,平静得仿佛只是在给树枝修剪枝丫,咔嚓一声,轻巧无比。可是现在,滔天的气势,大开大合的劲道,以及汹涌澎湃的杀气,眼前好似阎罗殿,路去春要送所有的活物去见阎王。

  这是哪儿来的杀星?

  莫君瑾莫名得有些抖。

  路去春,到底是什么人?

  莫君瑾抑制住害怕,深呼吸,告诫自己,路去春是救命恩人,不是什么可怖修罗,她杀的也都是该杀之人,甚至路去春还会报官呢!

  坏人能正大光明去报官吗?!

  思绪杂乱间,莫君瑾突然注意到路去春后背还有一柄细长之物,就是昨晚看到的那柄。和她一起的这大半天,莫君瑾从未见过她将其拿出来,也从未放下过。

  那也是她的武器吗?

  尘烟滚滚,声音激荡,是山匪来了,一个接一个往这边,与路去春说得丝毫不差。

  而路去春已站在原地一刻钟的时间。

  这是何等恐怖的内力,如此远的距离,就能精准判断人数和情况,看路去春熟门熟路的样子,也不像没有闯荡过江湖的,但莫君瑾此前从未听闻过路去春的名号。

  “各位,就到这里了吧。”路去春一划刀,灰尘四起,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什么人?!”山匪大惊,连忙停下。

  路去春问:“敢问阁下可是剑州虎啸寨的?”

  “知道我们虎啸寨的名号,还不快快让开?”领头的山匪是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唇上和下巴都留了几措小胡子,外貌倒是不凶恶,只是语气十分不客气,“从来只有我们劫别人道的份,没想到今日主动有小娘子送上门来。不过可惜了,我们这趟已经劫满了,要是小娘子不介意,倒是可以让你像那两个人一样,被绑来拖着走。”

  路去春微微抬头,发现落在最后的两匹马后,竟还拖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已经是血肉模糊,没了气息。

  路去春拧眉:“怪道听着奇怪。”

  “老大,这样的女人,我可不要。太丑了!但要是关上灯嘛,也不是不行!”旁边有人哈哈大笑着起哄,露出猥琐的表情。

  路去春说:“看来我运气还不错,一来就撞上了正主。虎啸寨大当家?我可是找了你好久……好久啊。”

  最后一个好久,轻轻的,似是喟叹,又似感慨,但再轻也挡不住从齿缝中露出来的森森寒意。

  气氛猛然凝结!

  一道刀光闪过,莫君瑾瞪大了双眼。

  不过一招,一息,横跨在马上的男人们甚至表情都没变,便已经栽倒下去,血雾喷涌而出,给每个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无名的恐惧。

  路去春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绢布,将刀上的血迹缓缓抹去,直至没有一丝痕迹,才放回背上的刀鞘里。

  刚杀了八个人,在她眼中却不如擦干净刀重要。

  路去春抬眼看向剩下愣住的三个女人:“教我这招的人不杀女人,所以告诉我寨子的具体位置,否则我不介意换一种功法来取你们的性命。哦对了,小子,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吧。顺便帮我把他们寨主的人头割下来,算是还我救你的人情。”

  被点到的莫君瑾一抖,忙不迭跳出来点头,心想明明路去春才更像债主,还是血债血偿的债主。

  -

  两个时辰后,满身凶煞之气的路去春从天而降,早已惴惴不安等候多时的莫君瑾一下子站了起来。

  也不知道山上那处匪寨还剩多少人,除了血腥气,路去春身上竟只有些尘土,看来无一人能对她造成损伤。

  好可怕的实力。

  路去春看了一眼地上摆的整整齐齐的人头,面色和缓了些许,她甩了甩刀上的血迹,蹙眉:“小子,你还有绸布吗?手帕也行。”

  莫君瑾忙从怀里拿出两张新的手帕,看着路去春又细细擦了一遍刀刃,低声道:“女侠似乎早就知道他们会路过此处。”

  “我排查了附近渝州泸州万州大大小小所有的匪寨,剑州恰好是最后一个排查到的。找的就是他们。”路去春眼看着刀没有痕迹之后,将已经被血浸润的手帕随意丢在地上,“下次有机会见面,我还你。”

  “不必!”莫君瑾拱手行礼,认真道,“女侠救我一命,还帮官府和百姓清除如此多的匪患,区区两条手帕又算什么。若女侠之后有用得到的地方,在下万死不辞。”

  路去春奇怪道:“我不是说过吗,你的恩情已经还清了。”

  莫君瑾愣住,看向地上的人头。

  “这个寨主长得还真是不讨喜,令人讨厌。都不想带他走了。”路去春盯着人头上的胡子皱眉,“好了,就这样。我还有事,咱们江湖再见。”

  足尖一点,一阵风的功夫,地上的人头和路去春都已不见。

  莫君瑾有些怔忡。

  路去春来得突然,走得也潇洒,她像是谜团本身,让人完全窥不破。

  路去春看似喜怒形于色,但莫君瑾直觉,她唯一一次有情绪波动,是听见他的姐姐姐夫和两个外甥死去的时候。

  双开刃的刀,数一数二的轻功,刚猛霸道的内力。

  路去春,究竟和姐夫一家有什么纠葛?

  -

  半个月后。

  一处被浓雾笼罩的青山外。

  路去春下马,取下帷帽,长呼一口气。

  “还好方少爷带我走过,不然早就迷路了。”路去春有些苦恼地看着层层笼罩的雾气。

  她虽然也略懂奇门遁甲,但和阵法的主人比起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所以,该如何进去呢?

  月上中天。

  才五岁的李相夷刚和师兄结束一天的修炼,正是手脚酸痛的时候。师娘备好了饭菜和洗澡水,招呼他们吃饭休息。

  但李相夷是个有洁癖的小孩,他照常和师娘说先去洗澡再吃饭之后,便抱着干净的衣物,自己嘚嘚嘚往浴房跑。

  已经隐约有少年模样的师兄在他身后遥遥喊道:“相夷!浴房蜡烛要没了!你记得自己拿两个过去!否则会看不清东西的!”

  “知道了!”李相夷很顺畅地先钻进了浴房,放下衣物,一看灯盏,里面果然只剩短短的一截。

  他把灯盏合上,刚想出去拿蜡烛,窗边却突然传来巨大的哗啦一声。

  “谁!”李相夷立即转身。

  “嘶——痛痛痛,痛死了。”窗外的人不知是哪里受了伤,摸索着拍了拍窗户,声音嘶哑得厉害,但语气听起来还怪有礼貌的,“请问这里是云隐山云居阁吗?”

  李相夷愣了愣,然后朝外大喊:“师娘!师父!师兄!!!有鬼闯澡堂啦!!!”

  “……诶?!”

  半刻钟后。

  路去春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桌前,很是沉重地低头:“实在是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刚刚,被李相夷认为是鬼之后,路去春惊得半点反抗都没有,以非常人所能及的滑跪速度率先抱上了急忙赶来的芩婆的大腿,表达自己没有恶意,是来送东西的。

  确认路去春真的安分之后,芩婆和漆木山对视一眼,将人单独带进了屋子,并隔在两个未成年跟进来之前关上了门。

  面对鹌鹑一样的路去春,芩婆率先发话:“姑娘来找老婆子?”

  路去春深吸一口气:“是,芩前辈,漆前辈,在下多年前曾受人所托,本是想找李……李相夷,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给他。但我在一处地界被困了太久,出来的时候,李相夷已经是二位的徒弟了。山门外又有阵法,我学艺不精,只好用偏门法子进来。惭愧,实在惭愧。”

  漆木山喝了口酒,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我与芩婆在此已隐居多年,鲜有人问。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知,相夷是我们徒弟的?”

  路去春抬头,坦然回望:“晚辈不能说。”

  “李家还在时,老夫从未见过、也不知晓姑娘的存在,姑娘与李家有故,是何故啊?”

  “晚辈不能说。”

  “姑娘所送为何物?”

  “晚辈不能说。”

  漆木山气得瞪大了双眼,一拍桌子:“那还有什么能说的?说姑娘你刚刚在山下杀了人吗?”

  路去春抚掌赞叹:“前辈好聪明!这也知道!”

  漆木山:“……你一身的血气,老头子只是老了,不是五感尽失了。”

  听见最后一句话,路去春顿了一下,而后将背后一路背着的东西解下来,放在了桌子上。

  “晚辈进山之前,路遇飞贼抢劫,便将人杀了。我虽不是什么大侠,却从未做过无故取人性命的事情,所以前辈放心,我杀孽虽多,却并不是大开杀戒之人。我知道贸然出现在两位面前,很是可疑。但我只不过是遵故人诺,要把这个……放在该放的人身边。”路去春将这长柄棍状物推了过去,“二位前辈是李相夷的救命恩人,在此,我也将它托付给前辈。他……我是说它,很苦。”

  芩婆伸手去拿,却又被路去春轻轻按住:“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它只能属于李相夷,不可赠予他人,也不可离开李相夷。但它二十年、不,二十五年之内不能出鞘。如果李相夷有其他佩剑,不要它了,便将它送回我这里吧。”

  室内一时寂静。

  芩婆看了她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路去春长舒一口气,拱手行礼:“在下的诺言总算完成了。多谢前辈。”

  芩婆问:“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路去春笑了一下:“李相夷想叫它什么,便叫它什么吧。”

  无论什么名字,只要是李相夷,它都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