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都市小说 > 南雁归时 > 人祸天灾 夜……

人祸天灾 夜……

  夜色渐浓,月华如薄纱盈盈散落,寒气四散在地面凝作白霜。

  地下,坑洞却热气腾然,从地面瞧着隐约可见有烟雾漫出。

  旁侧甬道内幽暗逼仄,道旁却生着许多枯草,火光一撩如龙身腾蹿,瞬间燃烬,化作滚滚浓烟。

  桓央将二人外裳悉数浸透掩在道口,暂且止了火势蔓延,却无法止住浓烟钻鼻灼肺。

  她掩住口鼻,退至岩壁,贴墙缓缓抱膝坐了下,她身侧是已经失力昏迷的闻清,他靠着墙,头斜斜歪在一侧,眉峰深拧着,眼眸沉沉紧闭,胸膛起伏微弱。

  桓央微微偏过头,怔怔瞧着他出神,耳畔是枯枝残叶在火光中噼叭燃尽的响声。

  她想,她是不是该记得他?若非如此,怎值得他次次舍命相搏?

  忽而,马蹄声声自另一侧甬道传回。

  逐风奔至桓央面前,低声嘶鸣着甩动马鬃,它并不牵扯桓央,只是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着圈儿。

  桓央便知,那一侧也是死路一条。

  她吸入许多尘烟,喉间已觉灼痛,意识亦有些混沌黏稠。

  肩上倏而一沉,桓央身子僵了下,她微微侧目,闻清惨白着一张脸,头沉沉靠在她肩头,贴近她肩颈的皮肤隔着衣物都让人觉得灼热。他的手自身前垂缓缓滑下,筋骨分明的腕骨不轻不重地砸落在地。

  不知为何,桓央心头跟着颤了一颤,她修长的葱指蜷了蜷,缓而慢地探到闻清鼻下,弱到近乎没有的气息。

  “闻清……”

  桓央轻声唤着,灵台却渐渐混沌,纤长眼睫缓缓垂落,微微颤动着,她伸出手,两指落在他的灼烫的腕上,肌肤贴近感受他脉搏细微的跳动,“再撑一会儿……”

  .

  翌日。

  天色阴沉,乌云遮掩了日暮,卷集着寒风,自西边压顶而来。终于,在夜幕落下之前,一场粉雪纷纷扬扬地漫了天地。

  济堂外,马蹄悬停嘶鸣。

  “人呢!人怎么样了!”

  一道急促而粗粝的嗓子,伴着铠甲兵刃相撞之声,乍然响起。

  王汝阒立在廊亭下,悻悻上前,躬着身在旁侧带路,“尤统领,卑职束下无方连累了桓将军,卑职这是万死也难辞其咎,请……请大人责罚。”

  尤千木听罢,一双军靴当即驻在原地,他的手搭在刀柄,眉间深拧,一把攥起他领口衣襟径直提至面前。

  王汝阒双脚离地,一时无措扑腾了几下,嗫嚅道:“尤……尤统领……”

  尤千木鹰眼微眯,低眼冷睨着王汝阒,“央儿性子宽厚,不愿计较。你便当真以为我不知你那点伎俩?今日,我不与你多费口舌,待她安然痊愈,一笔一笔,我同你…慢慢算!”说罢,将人往地上一摔,衣袖一拂,厉声低斥:“滚!”

  卓宁听到动静,忙出了厢院,见王汝阒哎哟一声,狼狈栽进雪地,又忙蜷身跪伏在尤千木脚下,瑟缩着肩头,频频叩首告饶。

  卓宁抿了抿唇,移开视线,上前唤了声:“尤叔。”

  尤千木负着手,眸光沉沉,一言不发只是看他。

  卓宁深深垂下头颅,“小姐昏睡近一日,现下凌霜在屋里照看着。”

  尤千木满心怒气,却也知他已自责难当,言语上并未过多责备,他跨步入院,“大夫呢?”

  “……瞧过了,小姐身上是些擦伤,并不打紧。但在地底下闷久了些,浓烟灼伤了心肺,虽用了药,却不知何时能醒。”

  尤千木握着刀柄的掌心紧了紧,脚步顿在门前,他目光穿透门扇上的菱花,隐约可见屋内人影晃动,他踟蹰着,身上寒露深重,到底没有推门进去。尤千木微微侧着头,沉声问。

  “一并救回的那个小子呢?死了?”

  卓宁未料到他会问及闻清,怔楞一瞬,而后轻轻摇头:“在西厢躺着,命悬一线,活不活得下来……尚未可知。”

  尤千木眉头紧皱着,唇边绷成一条直线,“怎的一夜间生出这诸多变故?县衙那边怎么样了?”

  卓宁黯然垂首,缓声道:“……烧成灰了,廊柱倾塌,现下已然废墟一片。万大人……”他提了口气,“昨夜,火里传出皮肉烧焦的气味,城里百姓哪里闻过人味儿,扶着墙吐了好些个。”

  话未说完,庭外忽而传过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来人作差役打扮,面上惊魂不定,忙上前道:“军爷!不好了!那洞口彻底塌了!”

  卓宁凝眉,“什么?”

  尤千木狐疑地看向卓宁。

  卓宁垂着眼,凛声道:“那地底下被人挖通了,一南一北皆是死路,不知贯向何处。小姐沉沉昏迷之际我嘱咐查清路径,只是…..”他眸光闪了闪。

  战时粮草供应不足,鹿川却地底囤粮不报,而今又教一场大火尽数化作了灰烬,卓宁暗暗思忖着,不知该不该禀告,亦不知该如何禀告。

  他略一思忖,斟酌道:“只是,昨日火势撩人,不敢冒然打探,却不想今日竟….”

  尤千木抬手打断,声音低沉:“平地之下竟藏沟壑?”他看了眼屋内,内有凌霜照料着,便也不必过分忧虑,隧,道:“我同你一道前去。”

  .

  桓央清醒时,窗外风声正啸,刮动窗牖吱呀作响。

  她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怔怔盯着头顶的床帏出神。

  她做了个梦。

  梦里的人一袭白衣,一杆银枪,心肺穿了数箭,几乎被射成了刺猬,浑身浴血地跪倒在黄沙漫天的傩阳城外。

  黑底金文的大周战旗,杆节折断浸在血泊里,周遭横陈着数具尸首,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那人低垂着头颅,气息微弱近无,浓稠的血滴自上滴落,他费劲喘息着,勉力掀起眼皮去看——城门之上悬吊着一长一幼,一名妇人并一个孩童,眼眶里空荡荡地淌着血,唇瓣蠕动着微弱呼救。

  暮秋,狂风肆虐,二人却衣衫褴褛,伤痕遍布全身,仿似从幽冥地狱堪堪爬出来,鲜血自上而下淌至二人足尖,再一滴一滴落下。

  白衣将领瞧着,缓缓握紧手中银枪,强撑着站起,定定看着对面马上之人,他声虽弱,却含千钧:“桓峪,誓死…不降!”

  他身后,尸山血海中缓缓直起数道身影,蹒跚踉跄着靠近,迎着飓风铮铮出声:“桓家军,誓死不降!”

  桓央缓慢眨动眼睫,意识渐渐从梦境抽离。

  她未曾见过兄长尸首。

  从京郊的衣冠冢,连夜奔至北境之时,她面前便只有黄沙漫天之下的无尽碑林。

  碑上空荡荡,一字未刻。

  她甚至不知哪一处方碑才是兄长坟冢。

  但也无甚关系,黄沙之下,终有一人是兄长。她面碑林叩首,叩首,再叩首。她跪着,跪足了七日,提枪上了马。

  半年后,禺知节节败退,赫连启修不甘,手提兄长长枪同她死战。

  可幸,她胜了。

  却未有半分开怀。

  阿兄长她许多,她身上尽数的招式、兵法,皆为兄长亲授。一个赫连启修,尚不足以敌她,又如何能伤得阿兄?

  可尤叔劝她:彼时北境起了时疫,来势汹汹,守在傩阳与锡林两地的军民,无有不腹痛虚乏。许是命该如此。

  彼时她听罢,久久不能言语,却无可辩驳。

  而今……

  时疫?

  天命?

  桓央凉凉勾动嘴角,无声嗤笑。

  她稍稍偏过头,凌霜伏在床榻,呼吸沉沉。她悄然起身,推开窗牖,生冷之气瞬间扑面而来,庭下月色清濯,绒雪纷飞。

  四周静谧无声。

  “小姐。”

  肩头暖意覆上,银毛狐氅又落回了她身上,桓央缓缓收回视线,轻声问:“闻清伤势如何?”

  凌霜立在身侧,微微摇头,“还在昏迷。”

  还活着,便还有希望。

  桓央几不可闻地叹了声,而后思及昨夜遭遇,眸光沉了沉,半晌,道:“随我回营一趟。”

  凌霜怔了怔,小姐这才刚醒就要……她看了眼窗外,夜风夹雪,路上定然难行,斟酌半晌,轻声提醒:“小姐,尤叔来了。”

  桓央眸光微动,“……”

  “不如,等明日同尤叔一道回营。”

  她静默片刻,“尤叔……可有责怪?”

  “怎会,只是小姐突生事故,尤叔忧心非常。”

  桓央闻言,轻笑,眼中却寒意深重,她唇边慢慢滑过几个字:“突生事故?”

  自打入了鹿川地界,她身上的遭遇可未免太巧了些。

  凌霜默了默,“小姐,昨夜,万大人….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桓央骤然呛入一口寒气,扶着窗缘猛烈咳喘起来。

  她眉间拧紧,心中大震,这绝不只是巧合。

  凌霜忙阖了窗,将人扶至床边,端了茶盏递过去。

  “怎么回事?”

  凌霜惋叹道:“昨夜县衙忽而起了火,烧了整整一宿,万大人活活烧死在了里头。”

  桓央温水入喉,却宛如刀刮,她无暇顾及疼痛,疾声问,“万檠身边那个随从!年过四十,名唤于常,他活着吗!”

  小姐素来沉得住,鲜少见她这般失态,凌霜怔愣了片刻,可这于常是何人?她早已记不清此人相貌,“万大人身子不便,没能逃出来,旁的人…..”她稍加思忖,“并未听说死了旁的人。”

  桓央悬着的心顿时落在了实处,她缓缓松出一口气,“卓宁呢?唤他过来,我有事着他去办。”

  “甬坑塌陷,卓宁同尤叔一并去了城郊,现下还未回来,只怕情况不妙。”

  “塌了?”

  桓央腾然站起,声线陡然低沉,说罢,一把扯过旁侧衣桁上的外袍火速穿戴。

  凌霜随她起身,满脸不解:“小姐要去何处?现下已丑时末了。”

  “丑时…..”桓央双手扯紧腰带,眼眸沉如墨色,“去县衙!速速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