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突如其来的暴雨，终于在黎明前落下帷幕。
炽热的太阳照常升起，丝丝缕缕的光，穿透云层撒下碎金。
温珥是在姜红莲做早饭时被吵醒的。
小姑娘一睁眼，脑子还没从昨晚的那场大雨中回神，入目的就是小桌上冒着热气的包子，和系着围裙正在忙忙碌碌的奶奶。
好熟悉又温暖的画面，温珥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她揉了揉惺忪朦胧的睡眼，看见熟悉的人端着碗在慢慢走近。
微微脱落的金色奖状于墙上翻飞。
耳边，老旧的挂式钟表还在“滴嗒滴嗒”走个不停。
然后，一记不重的暴栗落在了额间。
温珥这才清醒，咧着嘴笑开。
她伸长胳膊糯糯的喊：“奶奶。”
姜红莲疼爱的应声，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把将床上的孙女抱起。
她笑道：“昨晚没吃饱，今天饿醒了吧？”
温珥老实的点头：“嗯。”
昨天光顾着想乱七八糟那些事儿了，确实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冷静下来，才感觉肚子饿得不行。
“我想吃奶奶煮的小馄饨。”她撒娇。
“吃不了咯。”姜红莲湿了一块毛巾给她擦脸，门口路过几个邻居，她又抽空抬手去跟她们打招呼。
温珥也看过去，是北面住着的孙奶奶一家。
“今天又要去城西那边儿送衣服啊？”孙奶奶问。
姜红莲说：“是啊！这批衣服都改完好几天了，人家老板都催了。”
“唉行，大忙人一个！那你先忙着，我们出去买菜了啊！”
“好嘞，有空来家里坐！”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姜红莲才重新将视线落在温珥身上。
半晌，小姑娘洗了脸，垂散在肩膀上的一头黑发被妥帖疏起，细心扎好的两个马尾垂在脑后一摇一晃，看在姜红莲眼里，别提有多可爱！
她宠溺的刮了刮孙女的小鼻子，继着刚才的话题解释：“听到了吧？奶奶今天有事儿，没时间做馄饨，你就吃包子，行不行？”
温珥点头，想起了从前。
从九零年末起，姜红莲就独自经营着一个小裁缝摊，为了给她多攒点学费，每个月都会接一批服装厂里不合格的，私人收出来要改的货。
这种活计既麻烦又挣得少，整个街的裁缝铺几乎没人接。只有姜红莲，不仅抢着要，还每次做好后都亲自给老板送过去。
而今天，恰好就又是她送货的日子。
于是温珥乖巧的应声：“行。”
姜红莲见自家小不点这么好说话，赶忙递过个包子，又继续道：“那你等会吃完包子，再顺便把桌上的消毒水给昨天的大哥哥送过去，行不行？”
温珥沉浸在早餐的香气下，又机械的点了个头：“行。”
刚说完，屋外不知道是谁家的狗，追着路过的野猫突然大叫了一声。
正吃的认真的温珥被惊的一个抖擞，手里的温热随动作落地，眨眼的工夫滚出去半米远。
雨后清晨，空气中随处可闻泥土花香，带着丝丝清凉的微风，温柔抚淡小姑娘掌间的灼红。
她迈着小碎步走到已经沾满灰尘的包子边，手指戳了戳还飘着酱香味的肉，一张小脸上全是惋惜。
姜红莲听到动静儿抬头看过去，又瞟见钟上的时间已走到了九，赶紧将装着衣服的大麻袋扛到门外，又匆匆回屋拿起个新的包子，连着消毒水一起塞到了温珥手上。
她不放心的嘱咐：“现在就去吧，正好上午就跟哥哥一起玩，别瞎跑。”
温珥接过东西，听到哥哥二字，心里下意识拒绝。
但一句“不想去”还没说出口，姜红莲就踩着三轮车，跟她挥手了。
光影绰绰，温珥看着那道被重担压弯了腰的身影，如前世那般，在微光下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视野里。
姜红莲走了，留下温珥独自一人又重新坐回小板凳上。
手里新的肉包子还散着热气，拿紧时微微有些烫手。
温珥抿了抿嘴唇，突然想起奶奶的话，忍不住往对面看过去。
此时，萧家的大门刚刚被打开。
新的一天，宿醉后的萧成仁走出来时，步子都还是晃荡的。
他清着嗓子打哈欠，朝大院儿四处看了一圈，在看到对面的小丫头后，抬手遮住头顶刺眼的光，斜眼睨了过去。
萧成仁什么话都没说，只将视线停留了几秒。
但温珥却懂了。
或许小孩子会傻乎乎，可如今的她却不然。
萧成仁眼底的讨厌和嫌弃不加掩饰，直晃晃的让人忽视不了。
特别小肚鸡肠爱记仇的男人！
这是温珥这一刻对他的评价。
可是狗咬了她她却不能咬狗。
于是温珥大方接过这些情绪，毫不在意的弯眸一笑，露出八颗正在换的乳牙，故意甜甜的说：“萧伯伯早上好呀。”
话落，这下轮到萧成仁梗住了。
他真成小肚鸡肠了…
孩童的天真和他此时的刻薄形成鲜明对比。
萧成仁几乎是夹着皮包尴尬而逃的。
走时头也没回。
而比他后一步出来的萧灼川，抬眼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画面。
自家老子一脸吃瘪相。
而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姑娘，恶作剧得逞般笑得前仰后合。
微风拂过，夹着清香。
萧灼川突然想起昨晚的那场对望。
那时这家伙还是怯懦到不行的模样，就连望向他的眼神中，都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原来还有两幅面孔。”
萧灼川冷冷勾唇，意味不明的轻嗤一声。
这边，温珥笑够了才发现有人正盯着她看，又在意识到那人是萧灼川后，所有的笑意戛然而止。
失败的屈辱还堵在心间，好不容易平静的心跳这会儿又开始剧烈。
温珥捏紧小拳头狠狠锤了自己一下，借着疼痛感，才稍稍觉得清醒。
“要淡定，要友善，不要慌，不要怕！这只是个十二岁的小萝卜头，不是二十五岁的冷面人萧总！”
温珥默默劝解自己，短短一分钟，给自己洗了无数次脑。
总归办法是愚蠢的，效果是显著的。
等她再次睁眼时，面前的少年好像确实没那么可怕了。
她站起，恰时有风拂过，瘦瘦高高的少年立于门前，阳光把他的身影拉的好长。
他看着她，猜她下一步的动作。
温珥是紧张的，但想着奶奶的叮嘱，心一横，还是抱起东西颤颤悠悠的走了过去。
她本就步子慢，这会儿抱着东西就走的更慢。
萧灼川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前进五米，索性不再等了，转身回了屋里。
原本敞开的大门，随着他的离开一起被关上。
温珥莫名其妙吃了个闭门羹，刚做好的心理建设一下崩塌。
她嘟着嘴看向手里的消毒水，又看向面前的屋门紧闭，顿时感到一阵无措。
算上前世被未婚夫喻深，推出去替他挡刀讨好萧灼川的三次，加上这一次，她好像已经吃了这人四个闭门羹了...
所以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他讨厌呢？
小小的温珥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她也没时间细究，比起猜透大佬的心思，她只想赶紧送完药，回家继续吃热乎的大肉包子。
萧家。
杨霞见屋外的萧灼川走了进来，立刻护食样端走了桌上刚煮好的青菜瘦肉粥，一个迅速，将这些全部倒在了自己和儿子碗里。
她骂骂咧咧的啐着“白眼狼，还不干活儿”，而后伸腿踢开了萧灼川正要坐下的凳子。
木凳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将屋外的温珥又吓了一愣。
屋内很快传出女人粗鄙刻薄的骂声。
温珥赶紧蹬着小腿快步走到萧家的大门口，用脚尖轻轻一推，眼前漏出个缝儿。
“反正看你也不知道饿，干脆以后都别吃了！正好给你爸省点口粮。”
杨霞冷冷的开口，一张被岁月摧残的脸上写满鄙夷。
她将锅里剩余的吃食全部封好，又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个夹着肉菜的大饼，香喷喷的，一把塞进自己嘴里。
这一年温珥还没尝过这种夹着肉和菜的饼，那香气顺着关上的门飘到她鼻息间。
她小手紧紧握着包子，想起刚才杨霞的话。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饿呢？
明明是个人都会饿！
况且奶奶说过，像她们这么大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应该多吃！
“坏女人。”温珥小声控诉，默默指责。
而被端走了早饭的萧灼川，却是平淡如水。
杨霞干的这些事儿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也毫不在乎。
更何况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是如此。
所以，无所谓了。
萧灼川没说话，弯腰将一旁的凳子扶起，久经风霜的木凳在日复一日的捶打下，早已伤痕斑斑。
他黑黢黢的眸子盯着那处新增的断裂，骨节分明的手指悄然握成拳，倏地，自嘲一笑。
妈的，这混蛋的生活，连凳子都没放过。
…
萧灼川最后还是离开了饭桌前，任身后杨霞骂声不断。
他沉静的走到墙角，从地上那个脏兮兮的书包里，拿出昨天未复习完的课本，而后起身，带着些力道的推开了大门。
大院内，成群的麻雀正拍着翅膀往电线杆上飞。
温珥还猫着身子在自顾自的偷看。
她骂杨霞骂的太投入了，以至于萧灼川走来了都不知道。
于是下一秒，门板撞击额头，在这个安静的早晨，发出巨大又清脆的声响。
温珥抱着包子和消毒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出去的，就仰面倒地了。
柔软的身体接触坚硬的地面，巨大的冲击力砸的人生疼。
她懵懵的睁着一双雾气弥漫的眼睛，看见天边飘过去个兔子形状的云朵，头顶叽叽喳喳的麻雀从电线杆上一哄而散。
这时，身体的疼痛才促使她反应回笼的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