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言是被吵醒的，即使他所处的房间内落针可闻。
修复室，白色的巨大胶囊状空间内，安静地躺着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只是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透明管子，看着有些可怖。
旁边的仪器尽职尽责地工作着，偶尔发出“嘀嘀”的声响，显示胶囊内仍有着生命体征的存在，且处于意识清醒状态。
强制唤醒机体所带来的后果实在过于严重，米言大睁着眼感受着天旋地转与反胃恶心一同侵占他的全部感官，这些对于他来说都不算是什么，只有声音，回响在脑中的越来越嘈杂的声音。
呼吸声、仪器嘀嘀声、细微动作所带起的布料摩擦声……以及莫名响起的扣动扳机声与植物枝条的蠕动声。
好吵……停下……
“126号实验体第84次考核分析报告结果——”
突然有人声响起，惊得米言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等到回过神来时，头上的玻璃罩已经打开，汹涌的杂音瞬间将他裹挟，只是在他皱眉前，已经有一只温热的手为他塞上了耳麦，里面是早就录制好的白噪音。
白噪音很好地抚平了米言心中的烦躁焦虑，呼吸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于是人声所传达的信息也终于传递到了脑中，大致内容就是他的一切指标都很完美。
“可投入使用。”
“分化情况如何？”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一项项勾掉报告后的方框。
冰冷的机械音回答：“实验体目前分化情况：未分化，预计分化方向为：omega。”
omega？米言对abo性向的了解不多，毕竟也没人教他，只知道生物理论课讲过，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会吸引异植。
米格还跟他说过，omega有发情期，会吸引来一大批alpha……干什么来着？好像是跟他决斗，然后上床生小孩，或者找个alpha，咬一口。
他不是很想咬alpha，决斗听起来不错，还能睡觉。
勾选的手顿住，工作人员有些诧异，紧接着条件反射般看向坐在胶囊仓旁边的观察员，“r79，这……”
“不合格。”r79的手刚从实验体的脸侧移开，背对着众人的姿势使工作人员并不能很好地看清他的表情，只能从他过于平静到可以称得上冷酷的声线中感受到严肃，“战斗项实验体，分化情况必须是beta，这点应该不需要我来教你。”
但米言可以看见r79——不，米格的脸，是他熟悉的温和面庞，只是为什么语气那么冷呢？而且为什么说他“不合格”，这点让米言十分不解，而他表达不解的方式就是盯着人看。
然后米格就把他耳麦中的白噪音声调成了宝宝巴士。
“所以。”r79在一众沉默中抬起眼来，“126号实验体未通过考核——”
“即刻销毁。”
原本就落针可闻的静音室在此人话音结束后，简直到了连呼吸都听不到的地步，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向房间中央胶囊仓内躺着的实验体。
而实验体本人在欢快的童声中表情逐渐迷茫，“xiaohui”是个什么词语？
但是他听懂了“未通过考核”，所代表的意思好像是他要死了。
“可是……他花费了我们三十多年的心血。”有人忍不住开口道，“就算预分化结果是个omega，还有改变的可能不是吗？我们可以再给他注射……”
“我说，即刻销毁。”米格打断了那人的话，原本总是温和的眼底此时看不出任何情绪，深深的，像是冬日的一滩死水，“不用你来提醒，126号19年来的实验全部都由我跟进记录，既然你们不愿意动手，那就我来。”
有人张嘴欲言又止，不清楚在这场实验中对待126号最为上心的r79此时为何会吐出如此冷漠的话语，不过也对，r79通过他多年以来无微不至的关照已经完全博得了126号的信任，以至于这位观察员可是整个中心唯一一个无论说什么，126号实验体都会没有丝毫犹豫去做的存在。
他是这个计划毋庸置疑的驾驶员。
但是分化为omega的实验体，则会失去他所有的价值，所以r79以这样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来面对126号，也能说得过去。
“明白了。”工作人员点点头，而后转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了支针管，里面暗紫色的腐蚀性液体原本是作用于异植的，不过也能使一个成年人在十秒内迅速失去生命了。
过程比安乐死要来的痛苦千倍，不过手头也就这个了，反正126号对于疼痛的适应性很强——一个即将销毁的实验体为什么还要考虑他的感受。
工作人员一步步走向胶囊仓，他有些诧异地发现实验体已经醒来，手中的针尖在白炽灯下闪着寒光。
米言自然是认得这液体是什么，于是他开了口，声线嘶哑：
“我是要死了吗？”
工作人员：“……”
他条件反射地看向r79，但很可惜，他并没有任何开口与126号交流的意思。
针尖距离米言的脖颈越来越近，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他就这样偏头看着，静静等待着液体注入身体的那一刻。
“如果下不去手的话，我来代劳吧。”
没等实验人员回应，米格便站起身来从他的手中接过了针管，“都出去。”
修复室中的人员陆陆续续离开，面对耗费了自己大量心血的实验体，观看他被销毁的全过程还是有些受不了。
而米格只是静静地看着修复室越来越空荡，直到只剩下他与米言两人时，才喃喃开口道：“他们甚至都不是在惋惜一条生命的逝去。”
“米言。”没有外人在场，米格换了一种称呼，强撑下去的冰冷语气也不复存在，“19年，该回到你该生活的地方了。”
米言撑起身来，耳麦中的声音已经暂停了，所取代的是整个房间的音响开始播放一种特殊的音波，头顶惨白的灯光刺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用力闭了闭眼，而后稍稍歪头看向米格。
“意思是，有人来接你了。”米格伸手摸了摸米言的头顶，很浅的弯了下唇角，“去过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米格淡蓝色的瞳孔里全部都是自己的身影，可是米言看不懂他此时的情绪，“考核。”
“这次的考核成绩吗？已经不重要了。”话题跳跃的很快，但米格早已习惯，他将手中他伪造的报告单放在床头柜上，完全没有避开米言的意思，因为就算把报告单直接给人看，以米言的文盲程度也不会知道这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上面，米言的所有条件都已成熟，也非常理想地分化成了一个beta。
作为实验体，米言的语言功能被刻意遗忘开发过，以至于除了一些战斗指令可以迅速反应，其余的都得反应很久，话也不多，还是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的那种，米格叹了口气，虽然他在私底下悄悄教过一点，但还是与正常人有一定的差距。
米格为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米言，接下来我会对你下达命令。”
大脑捕捉到某个字眼，米言的注意终于集中起来，身体也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米格静默了一瞬，而后道：
“逃出去，去人类基地，去人类该生活的地方，会有一个叫做‘祁越’的人来接应你。”
·
“我谨代表西沙基地对此次强化训练表示诚挚的感谢。”
“应是我们要表达感谢，祁越少校，贵基地的战斗人才为我们629基地的数据分析库的充盈做出了不少贡献。”
“就送到这里吧。”被成为祁越少校的男人颔首结束这场虚伪的互谢，他生的极高又眉眼锋利，垂眸看着人的时候总会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只是心惊一瞬后，便又会被他嘴角总是挂着的一抹笑意给蒙混过去。
“好……好的。”负责交接的人员从那双黑沉的眸子中回过神来，不由感叹狙击手真是一个最容易改变人气质的职业，他刚才差点以为自己是被猎人给盯上的兔子了。
“嗯。”祁越囫囵应了声后，视线终于从与他越来越远的接待员身上移走了，“继续说。”
四下无人，空挡密闭的长廊中连风声都没有，但祁越的耳朵上带着的联络耳麦却闪了闪，里面传来一道沉稳的女声：
“祁队，目标人物定位已经发你了，往他的方向走就行。”
“那个谁……代号叫r79对吧，已经全部搞定了？”祁越伸手在眼前一晃，耳麦所延申出的仿佛镜片一样的电子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个静止不动的蓝色圆点，“我这边显示他还在修复室。”
“r79已经将周围的无关人员都遣退了，据他所说，目标人物即将独自逃出——原话是‘他自己逃出去的可能性比等待祁越少校过来救援要大’。”耳麦那头的人一顿，“不过还是请祁队务必尽快与目标人物会和，做好辅助工作。不过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的提议还是先麻醉。”
“知道了。”祁越一边与耳麦那边的人交流着一边向着定位处移动，他所在的西沙基地每年都会挑选一批优秀军校生来这里进行封闭式训练，而他作为带领教官，所以在这边的活动还算方便，并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以至于这个“带回目标人物”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祁越不由自主地调出r79传输给他们的目标人物的脸——这张脸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次了，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或者是那遥远的回忆当中。
但祁越知道，这不是“他”。
“他”只是全息系统里的一串代码罢了，大概率所呈现出来的形象都是参考现实中的人类，遇到个长得像的实在是太正常了。
“别看照片了祁队，到地方了。”
祁越抬眸看着眼前挂着[修复室]牌子的房间，“行，那我破门……”
话音还未落下，面前修复室的门便“唰”的打开，祁越一挑眉而后视线迅速上移，抛去私人感情专注组织任务，只要我不看他就不会被影响……才怪。
没有人能做到在神似自己的白月光的人面前装作丝毫不在意的样子，祁越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头对上了面前人的目光，突然发现他的目标人物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房间自动检测到内部无人活动，于是用来安抚实验体精神的声波便按下了终止键，米言一皱眉，高强度考核后的他往往会进入精神紊乱期，只能靠着修复室内的声波或白噪音来辅助稳定，而此时此刻，大概是稳定时间还不够吧，他已经有些发晕了。
“鹿……”祁越忍不住开口，却没想到条件反射下的呼唤依旧是“他”。
听到声响的米言猛地抬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门旁竟然还站着一个人，他有些涣散的眼神重新集中起来，对上了那人有些奇怪的视线。
祁越本来正在一个手刀砍晕抗走还是靠他的一张嘴忽悠走两个选项中点兵点将，现在却完全将这两个抛下，满脑子都是他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也没了，面前人的这副样子，不就是看陌生人的表情吗？
奇怪，米言盯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他竟然在这个人的视线中感受到了一种与修复室类似的精神安抚。
还想要更多。
米言向来行动力很强，心中如此想着，手上便有了动作，精神的不济并没有成为他的拖累，而是变成了某种特异催化剂。
这种直勾勾的眼神顿时让祁越心中警铃大作，常年与危险做伴的他在对方如虎钳一般的手突然伸来时便迅速反应了过来，只是他的任务是将人带回，因此并不能还手以免误伤——说实话他也不忍心下手，只能在对方狠厉的招式中一步步灵巧化解。
冲拳、格挡、缠腕、扭转……米言是个人狠话不多的主儿，祁越眉头一压，这样下去的动静迟早把其他人给吸引过来，于是他反手想要从腰间拔出个什么东西来。
“你和目标人物打起来了？”女声捕捉到了这边的动静，随即厉声喝道，“确保目标人物的绝对安全！你只要没死透基地都能给你救回来！”
一个后撤终于拉开两人距离的祁越还有心情回话，“悠悠姐，你别咒我。”
“没咒你，只是在称述事实。”
祁越：“……”
事实证明，他缺胳膊少腿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祁越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着面前的状况，在接下这个任务之前，祁越也曾听说过目标人物是个在战斗方面无人能及的，所以基地给他配备了强力麻醉剂和安眠剂——
未等祁越抽手做出反应，米言便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借力转过一圈来到了他的身后，而此时祁越的胳膊正呈现一种扭曲的姿态被迫别在身后，紧接着米言提膝一顶，祁越便没多挣扎地跪倒在地。
而在米言视线的盲点，祁越两指之间夹着的针管已经见了底。
可是米言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麻醉的迹象，而祁越却被他抓着腕部，左臂被反拧在背后，虽然这种程度的擒拿他还是能够挣脱的，只是恐怕得见点血，万一将目标人物给伤着了，基地里的那帮老家伙得集体高血压被抬上急救车。
好吧，和谐有爱是传统美德，就算是为了减少基地医疗费用开支吧。
米言抓肩别肘，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祁越一脸无所谓地看着地面，肌肉却是紧绷的，时间一点点过去，把他擒住的人却半分其他动作都没有，不过力道并没有放松多少。
“喂，肩麻了。”祁越出声道，想要先转移目标人物的注意，“劳烦让我换个姿势？”
米言垂眸看着这个让他精神变得很放松的男人，脑袋反应了一会儿才解析完意思。
禁锢在肩部的力量果然弱了些，祁越正准备腰腹发力将人掀翻在地，却没想到目标人物下一步的动作会是这样。
“麻了”的肩部附上一双手，刚才还十分狠厉的五指此刻却缓缓揉捏着他的肩颈，只是特意收着的力道让这一行为完全偏离了它原本的样子，而且参不透行为的家伙还为了方便动作，直接一屁股坐他身上了。
祁越：我感觉我们现在有些暧昧了。
前后反差感太强，祁越止住了动作，想看看这家伙接下来想要干什么。
不过在那一句话之后，目标人物还真在认真地给他捏肩了。
这种福气太大，他消受不起，祁越有些别扭地想要开口制止，结果目标人物自己先停了动作，松手站起身来。
精神好多了，米言按了按自己的指关节，呼出一口气，接下来该逃跑了。
刚刚被他摁到地上的男人已经站起身来，米言朝他站定，而后鞠了一个躬。
嗯，米格教过，这样是表示感谢的意思。
没等祁越从地上起来，已经解决完自己不舒服的地方后的米言便已经跑没影了，完全不管另一方的感受，实在可恶。
“祁越，发生了什么？”
祁越活动了下脖子，而后轻轻地笑了一声，“放心，我收着劲儿，目标人物连根头发都没掉——当然，我也好好的活着。”
“运气不好，药剂打错了。”祁越一耸肩，从腰间抽出另一支药剂，“本来想麻醉，结果打成安眠了……奇怪，问问小十，他是不是药剂调错了，怎么在他身上一点效果都没有。”
“我继续寻找时机麻醉他。”
“好，一切顺利，还有，刚刚记录突然中断了。”祁越眼前的一切正通过电子屏幕传输给耳麦那方，“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祁越一抬眼皮，看向米言迅速消失的地方，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腔调，“刚才目标人物把我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