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自孟远山父亲那一辈起,就在京都西市摆摊卖面,传到大哥孟远林手里,生意一落千丈。
苏杳娘少时在酒楼后厨打杂,跟厨娘学了些手艺,自她嫁入孟家,孟家面摊有了她帮忙,生意日渐回笼,甚至更胜从前。
这些年大嫂跟在她身边,将手艺都学得差不多了,便常常寻理由克扣她的工钱,逼她主动从面摊的生意上撤下来。
然则,孟远山经年随军戍守边境,苏杳娘独自照养一双儿女,离不得这份生计,尤其孟远山在战场上受重伤后,命是保住了,折了一条腿,又连着病了三、四年。
家中积蓄不够,分家得的屋子也抵给兄嫂换钱,苏杳娘又四处借了不少,才勉强熬过来。
这些事,是孟远山入狱后,程十鸢才陆续打听到一些。
上一世的这会儿,程十鸢鬼迷心窍,留在澜园被宋言楚当成外室养着,等他寻合适的时机,向郑国公府的人表明自己的存在,然后娶她。
她以为后半生有了归宿,便将多年积攒下的银子一分为二,留一部分给师伯养老,剩下的全给了苏杳娘,现下两袖清风。
方才听孟远山和苏杳娘话里的意思,孟家欠下的债应该是还得差不多了。
孟远林夫妇在苏杳娘一家人身上,不知占了多少便宜,真能跟他们彻底分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只是离开这孟家院子,他们往后住哪儿呢?
“他,好像就是这一年班师回京的,”程十鸢坐在屋檐下,手执剑簪在地上写了“宋危二字,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又抬脚擦了。
天边朝阳初升,丝丝缕缕的阳光洒落下来,暖洋洋的。
程十鸢在地上又写了个“程”字,若有所思道:“偷了我的画,也该对我有所补偿才是!”
“姐姐,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孟小婵睡眼惺忪从屋里出来,歪头瞧见程十鸢手里的剑簪,好奇道,“你这……是剑还是簪子啊?也是楚郎送的?”
“……!”
冷不丁听到这个称呼,程十鸢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小臂上冒起一层鸡皮疙瘩,心里恶心得紧,连忙否决,“不是,是我自己请人打造的。”
想到从前曾唤过宋言楚“楚郎”,胃里又酸水翻涌,险些作呕。
重生回来的第一日,程十鸢卖了首饰,请人用打造兵器的铁,做出这么一支剑簪,原是取宋言楚性命用的。
如今想来,为了那样一个人赔上自己的命,实在不值,往后不如好好利用宋言楚,查出当年陷害义父的真凶,说不定就能改写上一世的结局。
“这里是孟二郎家吗?”
院门口推门进来两位姑娘,看发髻、衣裳,很是讲究,孟小婵在街上看到过,京都大户人家的女使就有这种打扮的。
她正要上前问来人寻父亲做什么,不料两个姑娘远远看到程十鸢,避开她径直走到程十鸢跟前,两人笑盈盈福身见礼:“大姑娘真在这儿,让我们一通好找啊!”
孟小婵看得糊涂了,狐疑地盯着她们上下打量。
“我认识她们的,屋里灶上还热着饺子,我已经吃过,你快去吃吧!”听出程十鸢有意支开自己,孟小婵扁扁嘴,转身回屋里去了。
“何事?”程十鸢的声音冷淡下来,取出帕子擦了擦剑簪,将其收回鞘,簪到发间。
其中一个女使说道:“我家三姑娘在昶月楼摆了席面,想请大姑娘过去聚一聚。”
·
澜园
宋言楚端坐在书案后,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上铺开的画卷,唇角略微上扬。
画上的人,正是他自己,想来是之前他小憩时,程十鸢偷偷画的,只画了轮廓,还不曾上色。
“公子。”
沈管事从屋外进来,宋言楚往他身后看了眼,没看到想见的人,他脸色黑沉下去,问道:“她呢?”
“派去孟家的人回来了,他们没见到姑娘,听孟家的小丫头说,姑娘被人叫去昶月楼了,”沈管事抬头偷睨宋言楚一眼,继续说道,“小的已经派人跟过去了,等姑娘出来,便将她接来澜园见公子。”
宋言楚指背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下,沉着脸,闷闷“嗯”了声。
片刻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倏地抬起眼皮:“你刚刚说她去哪儿?”
“昶、昶月楼。”沈管事道。
宋言楚“噌”地一下站起来,厉声道:“立刻让人去截住她,无论如何,今日不能让她见到侯府三姑娘。”
闻言,沈管事一脸为难道:“公子,这会儿差人去拦,怕是……来不及了。”
澜园的人到连笼巷孟家时,程十鸢已经在去昶月楼的路上了。
宋言楚走到窗下,思索了片刻,朝沈管事招招手。
待沈管事躬身走到近前,他压低声音道:“画侍诏的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以后,我不想再看到程十鸢提笔作画。”
“公子的意思是?”沈管事自幼跟在他身边,大致猜到宋言楚话里的意思,想到前不久,他同程十鸢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又不敢妄下定论。
“你亲自去找个手上功夫好的,别从咱们的人里挑,到外面去找,让他们扮成劫道的。”宋言楚语调淡漠道。
沈管事应了声“是”,退出去几步,又被宋言楚叫住:“切记……除了右手,不可伤她其他地方,也不要让她太遭罪,更不能让她察觉此事与我有关,若出了纰漏,我只跟你算账。”
见沈管事愣着不动,宋言楚不悦道:“还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快去啊!”
“啊……是,小的这就去办。”沈管事藏下心里的惊讶,咬牙应下这差事。
要伤其手致不能握笔,又不想让她遭罪,难不成动手前先给她灌麻沸散?还是提前备好止血镇痛的伤药,动手后再给她敷上?
沈管事心里埋怨,事情该办还得办。
除了武阳侯府的二姑娘程晚虞,就只见宋言楚对程十鸢上过心,还以为,他是真的看上程十鸢了。
论容貌,沈管事觉得程十鸢更胜一筹,程晚虞美则美矣,娇俏有余,灵秀不足,程十鸢毕竟在道观长大,清冷气质下如冰似霜,脾性却极好,与她相处,从不觉得她高高在上,更难得一双巧手,一颗慧心。
而今好不容易得了美人心,又要废人家右手,可见公子对她,也不是十分喜欢。
·
昶月楼在城西,是京都最大的酒楼,此时中午,往来客人不算多,两名女使带着程十鸢上了二楼。
推开雅间房门进去时,程桑宁正倚窗坐着,连着下了几日雨后,窗柩外天蓝云白,日头正好。
“大姐姐!”程桑宁一脸欢喜起身过来,扭头吩咐女使去后厨传菜。
“也不知大姐姐平日里爱吃什么,妹妹自作主张先点了几道菜,等会儿大姐姐看了若是不喜欢,我们再另点。”程桑宁走过来,一脸亲昵地要挽程十鸢的胳膊。
直到真的挽上她的胳膊,将人带到桌边坐下,程桑宁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在程十鸢对面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程十鸢方才的态度有些反常。
她主动挽程十鸢的胳膊,是为示好,只是从前她每次示好,程十鸢从不领情,时常让她感到难堪,可刚刚,程十鸢并未避开她。
饭吃到一半,程桑宁试探着问:“听说大姐姐前几日,也去参选翰林院的画侍诏了?”
程十鸢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低低“嗯”了声。
“想必姐姐已经知道,这次入选画侍诏的人是谁了?”程桑宁问。
程十鸢眉头蹙起,什么话都没说。
“姐姐可知,二姐姐入围画侍诏,她的最后一幅画是《秋荷图》。”见程十鸢的头压得更低了,程桑宁又道,“昨日我经过父亲的书房,无意间听见他与大娘子说话,才知二姐姐在家临摹了大半个月的《秋荷图》,是父亲从你那儿带回来的。”
程桑宁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又道:“二姐姐也是,临摹便罢了,参选画侍诏怎么还画了那幅图,不但害你落选,还让人说你抄袭她,这……这简直是没有天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