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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我也该走了,等你家公子回来,劳烦替我跟他说一声,就不跟他当面辞别了。”程十鸢说罢,撑着伞转身就走。

  “辞别?”沈管事疑惑,快走几步追上来。

  程十鸢脚步顿住,回头朝他莞尔笑着,不答反问:“不知你家公子对我画的那些屏风,可还满意?”

  “屏风?”沈管事愣了下,不懂程十鸢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却还是如实道:“公子对姑娘的画,向来都是最满意的。”

  半年前,宋言楚花重金买下澜园,名义上请程十鸢入府画屏风,实则就是想和她多些亲近。这段时间,公子在她身上是如何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沈管事都是一清二楚的。

  如今好不容易让程十鸢松口,答应在澜园暂时住下来,这二人还没甜蜜几日,怎的这会儿又说出“辞别”的话?

  “若我没记错,余下的工钱您还没给我,不知现在是否方便结算一下?”程十鸢一脸认真地问。

  “……?”沈管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程十鸢细眉蹙起:“不方便?”

  “方便、方便。”虽未全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沈管事还是拿出钱袋,数了银子给她。

  从花园出来,任凭沈管事如何问,程十鸢始终缄口不言,也不肯让园子里的马车相送,出了澜园大门,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担心公子回来不好交代,沈管事急忙到后院,盘问了今日园中见过程十鸢的下人,然而并未问出什么头绪。

  “难不成她知道什么了?”秦娘子盛了鸡汤端过来。

  沈管事手一抖,险些摔了汤碗,怒道:“你在她面前嚼舌根了?”

  秦娘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夺过沈管事手里的汤碗,端起来仰头将鸡汤饮尽了,忿忿道:“就不兴她自己有所察觉?”

  “鸢儿姑娘天仙般的样貌,一双巧手能题字会作画,要不是因为那碗参茶,她怎会错过画侍诏的遴选?”

  听到这话,沈管事忙捂住她的嘴,探头朝屋外看了看,见四下没人,才稍稍放心了些,松开手,低声埋怨道:“我的姑奶奶,早说了让你将这些事烂在肚子里,怎的又提起来了。”

  秦娘子背过身,小声叨咕:“公子好歹出身国公府,如今又在皇城司任职,论模样、才情,京都能有几人比得上他,你说他喜欢谁不好,偏看上未来的嫂嫂。”

  “鸢儿姑娘又招谁惹谁了,就因为容貌与那人略微相似些,便活该做她的替身,平白受公子糟践?”

  见秦娘子越说越气,沈管事忙盛了鸡汤端过来,好言哄着:“咱们一家老小皆是公子家奴,自当事事以公子为先。”

  “再说了,如今这世道,高门望族的外室穿金戴银,平民小户家的正妻吃糠咽菜。将来鸢儿姑娘给公子生下一儿半女,能进国公府也犹未可知。”

  说到这儿,沈管事唤来小厮,着他立即去武阳侯府,将程十鸢离开的事禀明公子。

  几日前,翰林院遴选画侍诏,武阳侯嫡女程晚虞拔得头筹,今日府中设宴庆贺,郑国公府与武阳侯府早有联姻,亦在受邀之列。

  宋言楚早早备好了贺礼,去皇城司告了假,便直奔武阳侯府去了。

  要说这翰林院的画侍诏,官阶虽不高,好歹是为宫里贵人作画,一来二去在宫里得了脸面,于夫家、娘家,皆有好处。

  京都贵女甚少有参加的,一则想要中选,画功必得不凡,一旦落选,面子上实在不好看;二则她们本就出身豪门望族,没必要委屈自己伺候人。

  故而,参选画侍诏的平民女子居多,若能中选,不说飞黄腾达,至少有官职在身,还有月俸拿。

  ·

  天欲晚,街边铺子亮起烛火。

  程十鸢撑伞从雨幕中走来,白衣青衫染雨,媚骨天成,垂下的发丝贴着巴掌大的脸,眉头淡淡蹙着,不知攒了多少愁,眼睛本就生得极美,装了心事,别具风情。

  平日不戴帷帽,她断然不会出门,更不会到这街上来。

  走到连笼巷孟家院门外,程十鸢木桩一般直愣愣站在门口,伞外除却沙沙雨声,偶尔还能听到院中人说话的声音。

  前世今生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交叠,堆积,亲人离世、朋友遭难,爱人背叛……她没勇气再经历一次。

  心底深处的不甘,一刀又一刀刮她的骨,她拧眉看着眼前的这扇门,实在没勇气上前,甚至想到不如就这么逃了,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苟延残喘度过余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黑沉下来,程十鸢踟蹰片刻,转身时,双腿早站麻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地上。

  “鸢儿?”

  听到声音,程十鸢将伞面往上举了举,看到来人,她身子僵了一瞬,慢慢直起来。

  迎面走来的男人撑着黑伞,身上穿着皇城司的青色官服,明眸如春阳秀丽,在这儿看到程十鸢,他显然有些惊讶,“还真是你!”

  “……京、京墨哥哥!”程十鸢唇瓣轻颤,杏眼蒙了水雾,辨不清此时所见是梦还是现实,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的脸藏在伞下,被阴影笼罩着,脸上的情绪也一并被遮掩起来,孟京墨走上前推开院门,语气不快道:“来了怎么不进去?”

  不知该怎么说,程十鸢紧握着伞柄垂下脑袋,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见她如此,孟京墨张了张嘴,也没话了。

  程十鸢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栓在木桩上的黄狗突然窜起来,连声狂吠,吓得程十鸢缩着脖子往后躲。

  “怕什么,我在这儿,还能让它伤了你!”孟京墨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大步过去抚着黄狗后背让它躺下。

  本也不从它面前过,只是程十鸢自小怕狗,听到狗叫便能吓得心惊胆战。

  她来到右手边的房门外,收起伞,伸手还没碰到门板,又忙将手缩回袖子里,迟迟不敢往前一步。

  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迎面走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双髻俏皮,眼睛又大又圆。

  “鸢儿姐姐?”孟小婵眼睛一亮,上前抓住程十鸢的手,她小小的人儿,手心温热,捂得程十鸢一只手暖烘烘的。

  “娘,鸢儿姐姐来了!”孟小婵回头朝屋里喊了一嗓子。

  “鸢儿来了?”厨房那边探出来女人的半边身子,手拿擀面杖,腰间系着围裙,身后灶台上铺了一砧板包好的饺子。

  看到女儿拉着程十鸢进来,苏杳娘先是惊讶,而后笑得眯起眼睛,声音激动道:“二郎,鸢儿来了,快给孩子倒杯热茶来。”

  程十鸢颤着声音喊了声“义母”,眼泪实在不懂事,直在眼眶里打转。

  上一世最后一次见苏杳娘,她因病瘦得都脱相了,在床榻上坐靠着都做不到。

  “这么晚过来,冻坏了吧?”苏杳娘一溜儿小跑到她跟前,伸手似乎想拉拉她,低头瞧见手上沾着的面,又默默将手藏到背后。

  “外面下着雨,你过来做什么?”孟远山腰背佝偻,拄着拐杖过来,将一杯热茶塞程十鸢手里。

  茶杯的温度顺着胳膊流窜全身,程十鸢心里愈发激动,强压下万千情绪,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闷闷喊了声“义父”。

  孟远山低低“嗯”了声,挑眉瞪着孟小婵:“傻站着做什么,快带你姐姐进屋把湿衣裳换下来啊!”

  “姐姐,走吧!”孟小婵过来挽着她的胳膊,亲密无间的举止,仿佛两人就是一起长大的亲姐妹。

  身后又传来孟远山苍劲的声音,像是对孟京墨说的:“你这做哥哥的也是,看着人高马大,实际就是根木头疙瘩,外面地上都淹起来了,就不知道背你妹妹一截,瞧给她冻的,脸色都青了。”

  “我……”孟京墨本想说男女有别,对上父亲横眉怒目的样子,又默默把话咽下去。

  他转身去灶台边装了盆热水,送到卧房门口,敲门让孟小婵出来拿,然后才回自己屋里换衣衫。

  厨房这边,孟远山拄着拐杖来到妻子身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这里交给我,你去隔壁跟大嫂要几个柿子去。”

  “柿子?”苏杳娘不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到旁边的柜子里拿了几个鸡蛋。

  见孟京墨过来,她道:“你和鸢儿一起回来的?”

  孟京墨道:“大门口遇见的。”

  “那你没跟她提那事儿吧?”

  “什么事?”孟京墨一头雾水。

  “就是……”苏杳娘探头朝卧房那边看了一眼,小声道,“就是她参选画侍诏的事啊!”

  孟京墨眉头皱起:“我没事跟她说这个干什么?”

  苏杳娘又道:“为了鸢儿参选画侍诏的事,小婵到城南的广昭寺拜了好几回,等会儿她出来,你叮嘱她千万别在鸢儿面前乱说话。”

  “之前翰林院的张大人来吃面,我亲耳听到他夸鸢儿的画功好,还说在这一届的参选女子中,她是最出色的。”

  “昨儿在街上,你爹从翰林院的小厮那儿打听到……”苏杳娘回头往卧房那边瞟了眼,低声道,“鸢儿落选了,还说她抄袭别人的画。”

  “凭她的画工,还需要去抄袭别人的?”孟京墨一脸不忿,声调也高了些。

  孟远山过来给了他肩膀一拳,放低声音斥责道:“嚷什么,生怕她听不见?”

  苏杳娘忙朝卧房那边又看了眼,见里面的人还没出来,朝他们父子二人“嘘”了声,端着鸡蛋出去了。

  卧房里,孟小婵背靠门板站着,瞥了眼站在旁边的程十鸢,有些难为情道:“姐姐,他们……”

  之前到雨莲观找程十鸢玩,孟小婵见过她作画时的样子,还听说为了参选今年的画侍诏,她足足准备了五年,突然得知她落选,孟小婵自己也难过,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看破小丫头的心思,程十鸢心里很是动容,吸了吸鼻子,轻声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不想我难过,那你和我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会惹他们担心了。”

  “……嗯,我听姐姐的。”孟小婵点点头。

  上一世的这会儿,程十鸢还傻乎乎守在澜园,等宋言楚回来给她庆贺生辰,哪里知道义父一家私下里对她这般关心。

  那人口口声声说要做她的依靠,话里话外劝她不用再卖画,怕她太辛劳,实则是想将她当成金丝雀豢养吧。

  眼下离那些悲剧发生还有四年,不为别人,单为了自己,便是蝼蚁撼树,她也要试一试改变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