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寻左看右看,对机器实在不大通窍,便令人请了林德鸿所说的余工过来。
来者提着一个工具箱,一身长衫,头发梳得整齐,衣裳上却布满了黑糟糟的油渍,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面皮煞白,却也染上油污。
此人名叫余士茂,乃林氏特聘之机械工程师,闻说是圣彼得大学工程学的高材生,不知从何处被林德鸿挖来。
他过来,不卑不亢,只点点头:“大小姐。”
林寻也微微颔首,稳声道:“余先生。”
余士茂面无表情,颇有几分冷意,“大小姐有何吩咐?”
林寻见他公事公办的架势,便也不啰嗦,直言来意:“不知这台机器,余先生可有检查过?”
余士茂眼神挪到机器上,面色分毫未变,道:“尚未。”
林寻亦转过身,声色自若,淡下些许:“那就麻烦余先生,立时检查检查这台机器,可有什么故障。”
余士茂并未有异,应了声便越过林寻,自顾自准备检查。过了会,他回身问道:“这些痕迹可需清理?”
林寻张眸睇着他,轻声问:“不清理可否修缮?”
余士茂扭回头上下打量,俄尔点头,正要答允。工头急忙打断:“大小姐,这批棉纱,材质特殊,不能这么浪费。”
材质特殊,价格自然也更为昂贵。林寻心下了然,闻言并未答话,回身走去机器旁,上手捻了捻袒露在机器外端的棉线,手感松软,应是上等棉花集成。
林寻略想了想,敛下眸子,冲工头道:“叫人收拾了。”
余士茂便在一旁候着,半句不曾多言。
林寻左看右看,总觉得忽略了什么。林德鸿多防着她,许多事她只能私下探听,表面尚得装个模样儿,一时竟想不到,有什么纰漏。
白清辞牵着她,往旁让了让,她也无甚意动。
她是哪里都好,偏心思太重,什么都喜欢闷在心里。白清辞倒不觉得不好,她这样的身世,有些心思也好,但只怕她闷出病来。她这个年纪,理当花儿一般绽放,骄纵些许最好。
白清辞默了一晌,终是忍不住,低声问她:“可是哪里不对?”
林寻若想得出,便不会沉寂半晌了。白清辞问,她也不想搭理,碍于在人前,便是旁人听不见,若显得生疏也不好交代。
只轻轻摇头,道:“没有。”
她一副不及多谈的样子,白清辞也只好噤声,随着她望向机器那边。
两人在一旁候着,眼见着工人将一应物事清理干净,余士茂提着工具上上下下敲打一番。
期间工头搬来椅子请二人坐下,林寻也俱推辞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余士茂走过来,淡然道:“此台机器并无问题。”
工头眼睛一亮,兴道:“那便好!余工,若无问题,岂非可以开机生产了?”
余士茂点头:“可以。”
工头一脸喜气,过了会才记起请示林寻,“大小姐,机器既无问题是否可以开机?”
林寻打眼睇过去,仍是没想明白纰漏在何处,几十台新机器俱在运作,端的是井井有条。
林寻一时沉默,倏尔问道:“其余机器可有检查?”
这话却是在问余士茂。
余士茂果然说:“购置之时俱都验看,皆无异样。”
话已至此,林寻只得答允:“开机吧。”
到底放不下心,又盯了几刻钟,确无故障。林寻转了几圈,一无所获,不得已携白清辞启程回家。
一路之上她皆在想那处纰漏,白清辞唤她数声都未得回应,只好探身过去,整个儿凑在林寻跟前。
“阿寻。”
林寻骇了一跳,往车座另一头避开,“怎么了?”
白清辞微微一笑,叹道:“我上午同你说的话,阿寻却是半分未听进去。”
林寻一阵恍惚,想了想,才想起是什么话——那样的话,听过便了,她又不是黄口小儿,还会对此真有希冀?
左右在车上,旁人看不见,林寻索性坦白道:“可我确凿没什么想说的。”
一副极无谓,又颇无赖的神色。
白清辞鲜少看她这副神色,心底没来由快活,眼眸更温和,道:“可是担忧胡启善的来意?”
是也不是——若笃定机器本无问题,胡启善此番试探,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又或者,正因为如此,才毫不畏惧?
林寻不明白,当中事由她知晓甚少,亟需令人去查。且不论机器有无问题,此间事由,也急待措置。白清辞如同尾巴似的,没的引人生厌。
便更不意同白清辞说,偏过眸子,望向车外,轻声道:“没有。”
她说没有,神色却是有。白清辞大约能想到缘由,只不知道林寻这般势态,她嘴边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
机器若没问题,意味着此事归根结底不过是意外,赔偿高正辉便可轻易了结。林寻等的这个契机,也便…成了一场泡影。
再则,林寻虽然未曾言明,于此事却分明可见上心。林德鸿断了她的学业,她大约亦是有别的想法。
白清辞定定望她两眼,竟一时说不出话,她待林寻,只差剖心剖肝,也自认通晓林寻心意,确凿不知,林寻这等小姑娘,为何警惕心如此之重。
还不待多想,转念又觉着,世道不太平,林寻这样便是极好。
便自若另起话锋:“左右无事,阿寻可要同我出门?”说罢怕林寻不应,又道:“前些日子在烟黛定做的衣裳应当制好了。”
林寻眉头一皱,定做的衣裙自会送去公馆,何时需要亲自去拿?
林寻现下只烦如何撇开白清辞,得个自在清净,也好做些筹备。
敛下眸子,静了静道:“你下午不是要去学戏?”
白清辞来烟城,即便只做个由头,也正正经经拜了位粤剧师父,端的是像模像样。
白清辞微怔,以林寻的头脑,断不会不知那话只是个搪塞。
白清辞弯眸,面色无异,笑道:“我倒忘了,多谢阿寻提醒。”
林寻扭头看她,半分挣扎也无,“现下送你过去?”
白清辞点头:“也好。”
便拈住车铃,教车夫改道。
她答应得干脆,林寻倏尔感到不虞,又不知这份不虞从何而来,白清辞不说话,她亦别扭着沉寂下来。
及到车停在戏园门口。
白清辞也未再开口,拧开车门,便要下车,忽地手上一热,她回过头,却是林寻倾身过来,一手拉着她。
白清辞不解道:“怎么了?”
林寻拉着她,忸怩一会,冷涩问道:“何时来接你?”
白清辞莞尔,轻声解释:“师父教课随心所欲,时间难定,届时我自行叫车回去便可。”
林寻登时松手,本就随口一问,白清辞不讨便罢。
“随你。”
她这便又恼了,白清辞心口微震,仍笑道:“阿寻若是得空,不妨去烟黛将新制的衣裳拿回去,可好?”
林寻扭回头,并不应声。
白清辞看了眼腕表,估测着时间,俄尔抬头,叹道:“一个时辰,若是我没出来,便唤小厮叫我。”
林寻这才转回头,定定望了白清辞一眼,低低应了声。
目送白清辞进门,林寻便让车夫自行回去,自己坐上驾驶位,长出一口气。
她并非对白清辞有情,只在人前,她须得做个样子,仅此而已。
她也不信白清辞对她有情,半路夫妻,各有所求,各取所需,谈情?从何谈起?
何必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