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挨得极近。
林寻不消抬头,便能轻易睇清白清辞的模样儿。她肤色细白,两只眼睛藏在薄薄的圆镜片后,葡萄一般的黑,五官精致周正,面上浮着浅浅的笑意,林寻蓦地想起嘉州的传言——
若为旦,则: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1。
若为生,则: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2。
林寻定神看了会,愈发觉得,传言半点不虚。她不时会去升平戏园瞧白清辞唱戏,她唱生角儿,虽听不太懂,可单只看扮相,确凿俊俏,一颦一笑间勾人心魄。
无怪乎许多夫人小姐,都为了一张她的戏票,争夺得不可开交。
“阿寻?”白清辞眨眼。
林寻自是知晓白清辞在逗她,倏然生起些许恼意,抬手搡了一把白清辞,“别闹了,司机过来了。”
白清辞粲然一笑,扶肩往后退了一小步,“不生气了?”
林寻恼得只往车上走,一面胡搅蛮缠:“我哪有生气?”
白清辞在她身后坐上车,将伞递给司机,同司机说了声:“去公司。”转而自然牵起林寻的手,放在手心摩挲,眉眼间尽是笑意,轻声道:“不生气那唤我一声?”
林寻气哼哼睨她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囔道:“相公。”
白清辞咂摸两下,心底颇觉怪异,这两个字并不如想象中好听,便不再同林寻调笑,跳过这茬,主动低声问她:“高正辉的事,你可有什么看法?”
林寻心底诸多猜测,苦于暂无佐证,设想下去,可见必有许多波折,是以半分不想谈此事。便也学白清辞的路数,径直换了话锋:“你今日可要去戏园?”
白清辞‘啊呀’一声,微微睁眸,手掌抚在心口,一副受伤模样,举手投足极为风流,“短短一晚,大小姐就腻了我不成?”
她这话颇没边,林寻兀自撇开眼,连同她的手一道甩开,心底本就烦闷,更不想同她玩笑,轻斥道:“瞎说什么。”
白清辞凑过去,将她揽过来,面上认真,“怎是瞎说?我与大小姐半月未见,”白清辞整张脸凑在林寻颊旁,神色恳切,声音却低沉不少,轻微的气声绕在林寻耳旁,竟是半分都逃不开。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我与大小姐既是新婚,又是小别,自当恩深爱重,我想大小姐得紧,大小姐竟污我瞎说?可真真是冤死我了。”
她左一个大小姐,又一个大小姐,唇齿间溢出薄荷清香,分明凉淡,却勾得林寻浑身生燥,林寻咬牙,抬手搡着她,“白清辞!”
白清辞仔细打量她一番,看她神色疏松,无端的生出鲜活的气息,心底一舒,笑着松开手,正经答她:“今日不去,明晚有一场。”
林寻并不很懂她的事。
京、粤剧种,饶是林寻这样的行外人,亦知这二者相去甚远,隔行如隔山,不知白清辞究竟有何种魅力,来到烟城,说是学唱粤剧,却依然引得万人空巷。
林寻左右听不懂,是以并不多问,低低应了声便不再说话。
白清辞又问她:“你可要来?”
林寻犹疑一阵。
大约知晓她听不懂,白清辞鲜少正儿八经邀她去听戏,平素更是几乎不同她说戏园的事。她若是去,白清辞反倒劝她。原她也只为在林德鸿跟前儿做做恩爱样子,白清辞不会不晓。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林寻偏回脑袋,诡使神差问道:“你想我去么?”
白清辞松了手,身子却未移开,紧挨着林寻,面上轻笑,道:“鄙人自是希望大小姐来瞧我。”
她又是那副神色,林寻心突突直跳,白清辞是个大大的烂好人,林寻原不喜同在这样的人来往,总有繁多忧戚。偏她面皮生得好,无端教人遐思。
林寻默不作声挪开几寸,低声应她:“如若得空,我便去;如若不然,我便不去。”
白清辞面上的笑敛去一点,有许多话,被什么挡着似的,吐不出口,久久,意有所指道:“明日唱赤壁。”
林寻一愣。
她虽不甚了解,却也知晓,这一折《赤壁》,林德鸿必听。话已到这份上,林寻再不去,颇不知好歹。
林寻略有些没理,低下头去,往白清辞身边靠近,绞尽脑汁寻出说辞:“怎生是唱京剧?”
白清辞蓦地一笑,来了几分兴致,“我粤剧唱得不好,本是来学习,若时常借由名声沽票,岂非对不住戏迷票友?”
“确乎如此。”林寻认同道。
她神色认真,似乎极为她忧虑,白清辞便又笑起来,愈发开怀,林寻自有这点好,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同她说正事,只消抛出一个引子,她便能自若接上。
狡黠敏慧。
两人七七八八搭着话,绝口不提高正辉之事。好一会,及到公司大楼,才歇了话口,携手往里去。
门房出来迎接,“小姐,姑爷。”
林寻一进去,便往林德鸿办公室走,神色自然,问道:“老爷呢?”
门房急切拦住她,“小姐请留步,老爷正在见客。”
林寻乖觉停下步子,跟着门房走去另一间房,一面走一面不经意问:“见的是谁?”
门房引着两人坐下,恭敬端出茶盘,取出茶叶给二人沏茶,低声答道:“是宝嘉洋行的胡爷。”
林寻扬眉,复问道:“来多久了?”
门房转身提回热水,略一思忖,“一早就来了,这会儿估摸着快有个把时辰了。”
宝嘉洋行,好巧不巧,正是这批新机器的卖家,亦是烟城赫赫有名的大亨,听说跟烟城驻军有些关系。
消息倒是灵通。
林寻阖下眼睑,单手支在茶桌上,撑着额角,思绪不禁发散。
这人叫胡启善,林寻也见过几面,同林德鸿差不多年纪,却精瘦干瘪,全不似其余大亨行事阔绰,常年戴一副老旧圆片眼镜,喜穿一身旧清马褂,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又凶又精。
他这个当口来,是想做什么?
门房一面倒水,一面望着林寻,候着她下一句。
他目光直白,林寻半分未觉。
白清辞睇了两眼,不得已接过水壶,低声吩咐道:“你先出去,老爷会完客再来请知。”
门房讷讷哎一声,退了出去。
白清辞转回眼,正正同林寻对上,倏尔浅浅一笑,起身将热水倒进茶壶,“可是想到什么了?”
林寻摁着额角,轻叹道:“此事万不能细推敲。”
“哦?”白清辞回身,放下水壶,复走回来,斟了杯茶放在林寻跟前,温和说道:“小心烫——何以见得?”
“推敲起来便处处是破绽了——”林寻抬起头,“多谢、多谢相公。”
白清辞讶然,怔怔愣在她身前。
林寻张眸,捧起茶杯,直勾勾对进白清辞黑亮眼瞳里,蓦地勾出一个笑来——看白清辞吃瘪比同老头子算计,实在有趣得多。
只是……她迄今仍不晓得,白清辞这样的人,缘何要处处帮她。
她们俩,本可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林寻细想了想,先时是被各自的密辛所惊,贸贸然达成一致,匆促举行婚礼;再后来,又忙着应付各项事务,竟一刻不得停歇;再再后来,两人稀里糊涂搅在一起。
她便日渐习惯,同白清辞厮混在一处。
她对白清辞的事并不上心,白清辞待她,尽心尽力,无半点怨怼。
许多事由,她便理直气壮抛之脑后。
林寻轻嘶一声,大感不齿——她可真是个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