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不知道多少人艳羡梁婵有这样的好运。穆九爷温润儒雅,位高权重,是无数闺中女子的梦中情郎。
可她却退了穆珩的婚事,转头嫁给了庶出的穆闻霜。
这件事,当初闹得轰动京城。所有人都说梁婵糊涂,没眼光。
此后梁婵与穆珩的关系也变得很尴尬,能不见就不见。
下人收起吃惊的表情,连忙进内院去通传了。
梁婵松了口气,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
穆珩……她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这个有些烫嘴的名字。
她的舌头似乎还在排斥这两个字眼,脚步也不太情愿走入院中。但她却强硬地压住了心底的反抗,走入了院内。
榕院书房里,画屏闲展,云蝠砚中松墨泛香。粉刷细腻的青壁上,挂着墨痕俊秀的名家画轴。
穆珩正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小心翼翼地给穆嘉致处理脸上的伤。
他二十五岁,模样俊雅,犹如一柄玉铸成的剑。纵有光华,也是温润隐忍的。
穿一身青色直裰,衣上云纹舒卷,似携绿荫馀清。
任谁看了,也不会想到这个神色柔和的男子,便是朝上执掌风云的首辅。
一旁的于嬷嬷苦口婆心道:“九爷,这种事交给老奴来吧,哪里能劳动您的贵体。”
哪家的爷们会打理孩子的事儿。
依她说,这九房就是缺了个太太,才会叫穆珩亲自料理嘉致少爷的起居。
也不知道嘉致少爷的娘亲,到底是怎样的神仙人物,才会叫九爷一直瞒着藏着,不肯带回京城来。
穆珩将药瓶的盖子塞好,笑容温润:“一点小事而已。”说罢了,又问坐在膝上的穆嘉致:“致儿,疼不疼?”
穆嘉致生得粉雕玉琢,和观音像旁的童子似的。他嘀咕道:“男子汉大丈夫,不疼!”
穆珩笑了笑,将穆嘉致交给于嬷嬷,带回了房。
这时,下人来通传到:“二房的少奶奶领着那个认养的丫头来了。”
穆珩愣了愣,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她竟来了……”
没一会儿,管家亲自领着梁婵、穆小悠进屋来了。
梁婵跨进门时,屋内似生起了一股暗香。珠帘被堂外春风吹得轻晃,段段波光映在她丰腴有致的身上。
一袭杏黄色软烟罗裙,好似新开的棣棠,艳压露华,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媚态风情。
穆珩与梁婵的目光一碰上,屋里的氛围便变得有些古怪。
他久久地打量着她,而她不自在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摆出一副生疏的样子,就像两人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紧接着,他冲她淡淡一笑,说:“二侄媳,有段时日没见了。”
她尴尬地点了下头。
是啊。确实很久没见了,久到她都有些忘了穆珩难得发怒的模样了。
“九叔……”她才开了口,一旁的穆小悠便迅速抢了话头,紧张道:
“九叔公,我娘用剪刀划伤了小堂叔的脸,她是来赔罪的!”
“九叔公,你就原谅我娘吧,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看到小堂叔的长命圈是金的,心生贪念,想剪了长命圈去,这才不小心划到了堂叔的脸!”
穆小悠的抢白,让榕院内一片寂静。
穆珩皱起了眉,好似在忖度她的话有几分可信;而梁婵则露出淡淡的讶色,继而失望道:“小悠,你太让娘寒心了。”
穆小悠忐忑地说:“九叔公,我,我没骗人,真的是我娘做的。她还想让我帮她顶罪,可我知道九叔公最讨厌欺瞒,我是绝不会做这等事的!”
一番话落,穆小悠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当初来肃国公府时,她也曾肖想过九叔公。
虽说穆珩和她的祖父同辈,可论年纪,穆珩与她差不了多少,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
可当她摸到九房时,却被九叔公的侍从当做小贼,打得去了半条命。要不是梁婵来领人,她恐怕会死。
此后,她对穆珩就畏惧入骨。
穆珩扫了一眼母女二人,抬起一盅茶,浅呷一口:“你娘可是忠毅将军府的女儿。”
声音温润,波澜不惊。
穆小悠不解道:“那又如何?”
穆珩没答话,自顾自饮茶。管家忙皱眉解释道:“悠小姐这是糊涂了,二少夫人最不缺的就是钱,怎么会眼馋一个长命圈呢!”
穆小悠有些急,紧张地说:“她,她这是嫉妒小堂叔了。”
穆珩:“嫉妒?”
见穆珩似乎半信半疑,穆小悠好似看见了希望,目光一亮,更觉得这个理由完美无缺。
“没错,嫉妒!我娘自己的孩子没养大,所以,她一看到小堂叔那么健健康康的,便心里嫉妒,不想让小堂叔长命百岁,这才要剪那长命……”
啪!
话音未落,一记巴掌就狠狠落在了穆小悠脸上,扇得她眼冒金星。
穆小悠忍着脸上剧痛,不可思议地望向梁婵:“娘,你打我……?”
梁婵甩着微痛的手,笑道:“是又如何?打得就是你。”
穆小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婵对她从来宠爱至极,根本不舍得动她一根手指。而今天,梁婵竟然赏了她一个结实的耳光!
梁婵是怎么敢的?
她不怕闻霜哥怪罪她吗?
当即,穆小悠就恼怒地跳了起来:“娘,你怎么可以打我?……明明是你自己做错了事,叫我撒谎顶罪也就算了,见我不从,竟然还打我。”
说完,她可怜巴巴地看向穆珩:“九叔公,你瞧,我娘的性子就是这么粗暴的,对我都是非打即骂,看见小堂叔便动手,也不足为奇。”
一番泣诉,似含着天大的委屈和冤枉,泪珠子都要往下淌了。
说罢了,穆小悠有些忐忑地看着穆珩:“九叔公,你会怎么罚我娘?我娘也是无心的,要是她真的受罚,我也于心不忍……”
嘴上这么说着,她心底却极盼望穆珩能惩处一番眼前这个贱妇。
要不是姐姐再三叮嘱她要韬光养晦,她绝不会白白忍受梁婵这么久的指手画脚。
自己动不得梁婵,穆珩总能处置梁婵了吧。
不说像上次打自己那样把梁婵打得去了半条命,也要赏她二十个板子,让她躺上十天半个月,别出来碍眼。
穆珩扫她一眼:“谁说我要罚你娘了?”
穆小悠吃惊:“你,你不罚吗?你难道不讨厌她吗?”
自己可是都听说了,梁婵退了穆珩的亲事,让穆珩倍感受辱,此后两人就绝不同席出现了。
穆珩淡淡一笑,转向梁婵,道:“二少夫人,她是你的养女,你亲自管教吧。我不插手。”
话音落,九房的几个仆佣,就牢牢地按住了穆小悠。
梁婵有些讶异,没想到他这般信赖自己。
但机会难得,她不会客气,二话不说,又往穆小悠的脸上啪啪扇了好几个巴掌。
“先前那巴掌,是罚你满口谎言,污蔑养母。”
“这一巴掌,是罚你愚昧贪婪,看到一个长命圈,便巴着不放。”
“这一巴掌,是罚你出手没轻重,伤了你小堂叔,却不敢认。”
“这最后一巴掌,是罚你不敬兄弟,竟拿我那死去的孩儿说事!”
连续好几下凶狠的耳光,让穆小悠的面孔高高肿起,原本尚算俏丽的面容,变得滑稽可笑,通红充血。
穆小悠被这连续的巴掌打得脑袋空空,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等脑袋里的嗡嗡声消失后,她才捂着面颊,悲愤地淌下眼泪来:“贱妇,怎么敢这样打我!”
她摸到自己肿起的脸,便又怒又恨。
女孩子家最爱美,她的脸被打成这样,还怎么见人?
“难怪祖母不待见你,你这个贱妇根本不配出现在咱们家!”
她从未被梁婵这样对待,激动之下,也忘了姐姐的叮嘱,将私底下对梁婵的称呼喊出了口。
谁料梁婵又赏了她一巴掌。
啪!
“怎么和母亲说话的?”梁婵笑了笑,眼里藏着冷意:“竟敢说我是贱妇,你这是不想做穆家的养女了?!”
穆小悠愣了愣,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惨白了脸,连忙闭了嘴:“不是的,娘,你听错了。我那么孝顺,怎么会想离开你。”
梁婵从前最温驯善心,怎么会做出如此刁蛮泼辣的事情?
她又怒又恨,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等回去后,要和二太太、闻霜哥好好告一状,让他们给梁婵这贱妇好看!
穆小悠捂着面颊,跌在地上,呜呜哭个不停。
梁婵打累了,甩了甩手,转向穆珩:“九叔见笑了。这丫头自己贪图长命圈,伤了致儿的脸,还满口谎言,都是我没管教好的缘故。”
穆珩温柔道:“你自己管教过了,我也就不插手了。”
一番话和风细雨,仿佛方才那个让下人按住穆小悠的人并不是他。
梁婵点头,又问:“致儿伤得重不重?”
穆珩招招手,让于嬷嬷将穆嘉致领过来给她看。
一阵踢踢踏踏小兽似的脚步声后,穿着一身翠色短袍的穆嘉致便如蜻蜓一样扑了过来。
三岁的孩子,白嫩可爱,又聪明,见着她便小大人似地问好:“堂嫂。”
口齿还有些稚嫩,但乌溜溜的双眼却明亮至极。
梁婵看着穆嘉致矮矮小小的身子,忍不住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穆家的男子多少有些相似,穆嘉致像穆珩,也有点像穆闻霜。梁婵看着他,就想到自己那个刚出世没多久就死去的孩子。
她嫁给穆闻霜后,穆闻霜不愿和她圆房。但一次酒醉,他却放纵了。
那时梁婵被缚着眼,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被折腾得几乎要死了。
次日天亮,穆闻霜从宿醉里醒来,看着一床狼藉和那抹红,脸色难看得要命。
就是这一次胡来,让梁婵怀上了孩子。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了这孩子——是个男孩,穆闻霜为他取名叫穆子璋。
可一场高烧却夺走了穆子璋的性命。
倘若子璋还活着,应当和穆嘉致一般大。
梁婵叹息一声。
穆嘉致很快被待下去了。梁婵又将带来的伤药赔礼交给一旁的管家,这才带着呜咽不止的穆小悠离开九房。
要走的时候,她忽然被穆珩喊住:“阿婵。”
这久违的称呼,让梁婵停下了脚步,回头一望。
穆珩缓步走到她跟前,玉般面容在初春明光下愈显得丰神俊朗。
“我有事想找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