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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坞

  春山聚灵阵构筑时,春山君已踏入渡劫巅峰。

  传闻中他站立在东南域最大的灵脉之上,用一寸灵力便有半寸灵力补充,饶是如此,阵成之后尚且灵力耗尽闭关近百年。

  于是此后数千万年,三族修士皆认为灵力修为是阵修的基础、亦决定阵修于阵法一道的上限。

  朝妍妍也不例外。

  然而在这一日,她亲眼目睹一道最普通引灵符带来的最稀薄灵力引起整个院中的器物共振,世间任何一个阵修见了都要觉得棘手的春山聚灵阵缺口被谁谈起来都要唏嘘的人物修补。

  不知何时赶回来的家主将朝星带回屋中,留下桃竹亭三长老探查春山聚灵阵是否修补完全,竹长老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向站在院中的陌生黑衣剑修。

  是看,不是用灵识去扫。

  修为差距不小,若用灵识,或许会让对方觉得冒犯。

  黑衣剑修站在满地桃花竹叶里,不知为何生出点凛然的萧瑟,法修因他算不上平静又实在危险的灵力生出提防,顺着他的视线看,看见屋门前一口殷红的血。

  朝星为修补春山聚灵阵的行为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

  他灵台尽毁,留不住灵力,就算使用引灵符让灵力在其中呆一段极短的时间也要造成二度创伤。寻常丹药又不敢让他吃,更不敢直接让灵力进入他的经脉。朝辰把他扶到榻上,从储物袋中找出有特殊标记的丹药喂给他。

  朝星慢吞吞含了两三粒,突然笑一声。

  朝辰问:“怎么了?”

  “想到进来的时候朝转亭的模样了,”朝星试图学那个表情,偏偏压抑不住笑意,索性最后含笑道,“看起来像我马上就要死了。”

  朝辰皱起眉,语调略微重了点。

  “朝星。”

  朝星不满:“怎么直呼兄长姓名?”

  “因为你总不做兄长该做的事,不说兄长该说的话。”朝辰拿灵叶茶给朝星,见他自己端着喝,手不如刚才那会儿抖的厉害,神色稍缓,语调却依旧紧巴巴的,“春山聚灵阵一时半会儿又不会崩塌,为何不等我们归来?”

  “我哪里知道你就在回来的路上?”朝星蹬朝辰一脚,他身上没力气,朝辰动都没动一下,“春山聚灵阵这般重要,也只有你说得这样轻巧。”

  朝辰出生时朝星刚筑基,他天生圣体,那时按年龄还是个少年人,见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很是新奇,主动要照顾,照顾得又不太精细,反倒让朝辰长出一点兄长的样子。

  隔了几百年了,朝辰都已经大乘初期,被蹬一脚还要转手给他尊敬的哥哥仔细扯一扯被子。

  朝辰扯着扯着,突然闷闷地说:“不是只有春山聚灵阵重要。”

  在朝星出事以前,朝辰算得上顺风顺水,唯一的烦恼大约是旁人提起他总爱说他是朝星的胞弟。他天资上佳,做的又不是阵修,当然有过不服气的时候,也对朝星说过“若是没有你”之类的气话。

  但他不是想真的没有朝星。

  而且,他当初只差一点就要真的没有朝星了。

  “空余境界你尚且能活许久,若是再使用引灵符……”

  朝辰甚至不敢说下去。

  他快意恩仇,做朝家主也不觉肩上沉重,更少害怕。

  但如今,他几乎要被恐惧淹没。

  过了许久,朝星轻抚他的头顶道:“哪里就那么容易死了?”

  朝辰不答话,朝星觉得不对,仔细一看,一滴眼泪落在织光锦的被面上。

  朝星一怔。

  朝辰小时候爱哭,筑基之后就没掉过眼泪,到能纵横整个修真界的时候哭一场,有些收不住。朝星哄他自己不再用引灵符,他也死活不肯抬头,朝星只能说些其它的事:“归一宗宗主有要事相商,你怎么这般快便回来了?”

  朝辰脊背一僵,肩膀也不抖了。

  朝星一顿,又问:“与你同去的几位长老为何没有回来?”

  “还要再去。”

  “多久去?”

  朝辰声音飘忽:“今晚。”

  这倒是奇事,归一宗在中域,月下坞在东南域,什么让朝辰匆匆回、又是什么要让朝辰匆匆去?

  “哦?”朝星略微拉长声音,抬手很轻易就把朝辰拽起来,“你回来是要做什么?”

  朝辰目光躲闪中分明又有不情愿,不知怎的,朝星想到那双山间雪一般的眼。

  ……

  “然后他说专程回来给我送个护卫。”

  七日后,月下坞,今日天清云净,阳光将院外竹枝的影子投在石质桌椅一角。

  朝星说着话在棋盘上落下一粒白子。单脚踩在椅子边缘的大乘医修摩挲着下巴,一双邪气的凤目眯起来,语调散漫:“修真界的大乘修士凤毛麟角,要么盘踞一方,要么在一门一谷一阁两宗三世家中做屈指可数的客卿长老,朝家主给你送个大乘巅峰却从未有声名的大能做护卫?”

  医修往院门口面具覆面的黑衣剑修投去一眼,一边赌了朝星的棋路,嗤笑。

  “真是通天的手段。”

  语毕,医修正要回头,黑衣剑修忽地抬眼,视线交错的一刹那医修心神俱震,竟然忘了将手指从棋子上挪开。

  朝星道:“杜若。”

  杜若恍然回神,他收回手,脊背不知何时已经沁出许多汗,伴随着朝星又落下一子的清脆声音,他再看黑衣剑修,对方已经偏过了头。

  朝星又提醒:“杜若。”

  杜若低头一看,黑子在仅仅两子间便步入死局。他两条眉毛一拧,唰地一下推了棋盘,吊儿郎当道:“不下了不下了,同你们阵修下棋最无趣,从落下第一子就想到最后一步。你还记仇,不过是十二三岁的时候仗着年长几岁赢你一子,之后到现在几百年都不肯让我一次。”

  “我已不是修士,之后几百年我每次都让你三子,你总是不赢是因为你是个臭棋篓子。”朝星把堆在自己面前的棋子再往杜若面前一推,“还有,你弄乱的棋子,自己捡干净。”

  杜若当即站起来,朝星与他认识太久,他做个动作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当即扬声道:“霍九。”

  杜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摁肩压回座位上,他抬头看,黑衣剑修却看着朝星,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又用那种让人从头冷到脚的目光看他。短暂的交锋后,仅差两个小境界却奇异地毫无反抗之力的杜若皮笑肉不笑。

  “霍九,活得长久,真当是好名字。”

  一句话倒像是从牙缝中间逼出来似的。

  霍九点头,声音也冷淡:“确实是好名字。”

  朝星单手托腮,神情倦倦,抬手从肩头拂下一朵桃花。

  杜若见霍九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只得一挥手,听雨扇出现在他手中,手腕一转,一道灵力打出,黑白棋子浮起来,短暂震颤几下便分流向各自的玉质圆盒里。

  霍九终于松了手,一息间回到院门口,杜若似笑非笑地活动活动肩膀,继续收拾棋盘。

  他真当不下了。

  朝星也不意外,他刚刚骂杜若臭棋篓子可不是胡乱骂的。

  杜若这人长了张邪气俊美的脸,瞧着黑心黑肺的,在下棋这方面简直是毫无天资可言。当初杜若胜他一子也不是真当胜了他一子,而是仗着年长耍赖。后来朝星把他揍了一顿,他两只眼睛都青了,嘴巴里还叫着“你打死我也是我胜你一子”。

  他太不屈不挠,一起因为打架罚跪的时候朝星受不了,松口承认是他胜了方才消停。

  后来朝星一直赢,杜若往往下几局就自闭说不下,再过段时间又一定要再来一局。左右同杜若下棋并不费什么心力,朝星通常会选择尊重他。

  并且在落下制胜一子后坐看杜若耍赖抓狂。

  朝星坐了许久,觉得累,站起身来要走走,脚腕上的风檐风雨铃随着他动作作响,杜若瞧了一眼,再移不开视线,惊诧道:“你这法器怎么瞧着像是多了点什么?”

  铃声一停,朝星也低头看,看了一会儿,风轻云淡来了一句:“多出个器灵。”

  短暂的沉默后,杜若道:“我方才好像出幻觉了,似乎听见你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几百年没生出过器灵的法器,怎么他才闭个不到十年的关就自己长出来了?

  “当真如此?真令人难过。”朝星略微睁大眼睛,很忧心的模样,“不过你是医修,想必自己能治好自己的病吧?”

  “朝星!”

  朝星脸上忧色一扫而空,变得比什么都快。

  杜若蹭地站起来,行进间半点瞧不出刚刚挥听风扇时的英姿,他要勾朝星脖子,手臂触碰到实处又愣了愣。

  “愣着作甚?”

  杜若瞧着修长,实则手臂上肌肉也不少,朝星被他压得难受,抬手把他的手臂推开。

  “我看你是闭关把脑子给闭没了,我灵力尽散的时候你不就在下面站着吗?”

  不知怎的,杜若朝霍九的方向望了一眼,霍九一动不动,真像一株黑色的竹子。

  朝星突然听见杜若笑。

  杜若的笑声颇有些山野精怪式的骇人,朝星听了抬步就要走,被杜若叫住:“怎么不问我为何发笑?”

  “你想笑便笑。”

  朝星不问,杜若偏要答,

  “我笑——”杜若悠悠哉哉,意味深长道,“那样多人都不敢提,你倒是不避讳。”

  “避讳也已经存在,再避讳也不能更改。”

  朝星头也不回。

  “倒是你,天还未曾亮就把我从床榻上拖起来,就为了输一场棋?”

  杜若意味深长的笑僵在脸上。

  他就知道,今日朝星略微带着点气,但他却没想到朝星这点气是因为自己扰了他清梦。

  也许他真当是把脑子闭坏了,院中的场景又为他营造一场高明的错觉,以至于他总是忘记朝星已不再是不需要睡眠的修士、不再是在他伸手时一歪头就轻易躲开的大能。

  “我刚出关就听闻你受了伤,”杜若道,“大发慈悲来替你诊治。”

  “不过是——”

  朝星语调一顿,猛地回过头。

  “你在药王谷闭关,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杜若唇角抽抽。

  “你还说我把脑子闭坏了,你怕是也是悄悄把脑子弄坏了。”

  “别说我知道了,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杜若一字一句幸灾乐祸道,“春山聚灵阵出问题又被修复的那一天、灵力尽散的流明尊者恰巧受了场连朝家主都要火急火燎地从归一宗归家的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