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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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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彦卿在追查星核猎手刃的踪迹。

  向着渡口的方向一路走去,地面上散着许多药王秘传莳者的残骸。越往前走,这些残骸的死状就越是可怖,有的被分为数块,而有的甚至已经成了碎片。

  在一堆像是刨成木花的炼形者残骸旁边,彦卿发现了一条黑色的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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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被分解为碎块的莳者遗骸,显然是镜流所为。

  她为去往虚陵而回到罗浮,顺道会见那几位老朋友,而魔阴身会时而发作也是在意料之中。此时罗浮的建木生发,流云渡到处是堕入魔阴的药王秘传,镜流切几个丰饶孽物,就当是练手了。

  然而切着切着,就感觉不对。

  过去云上五骁在一起的时光好像一瞬间都回来了,但她又抓不住。镜流立刻去追赶,而那记忆的碎片却又顷刻间化作孽龙向她袭来。

  镜流驱剑对抗着孽龙,在将要失去神智之前依稀听到了人类的声音。

  “白珩……白珩!”

  镜流的意志此时仿佛超越了魔阴嗔恚的诅咒,须臾之间扑向那人,用后背挡住了孽龙的袭击。

  白珩,是白珩……不,不是白珩。

  白珩已经死了,那孽龙的诞生就用了白珩的血肉。

  然而她所救下的是谁?

  镜流看着她身下的人。尽管黑纱已经不在她脸上,但她仍然看不清身下人的脸,只能分辨出这人身量如白珩般纤细,浅色的头发也像白珩。

  她的视野里,这人的脸渐渐变成了白珩,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可是镜流的耳边只剩下孽龙的咆哮,听不清一个字。

  既然化龙时用了白珩的遗体,那为什么,白珩又出现在她眼前?

  镜流一时间忘了对抗孽龙,低下头想努力看破这“白珩”的真身,但她眼中白珩的形象却愈发清晰。

  这是白珩,这就是白珩啊!

  镜流笑起来。

  不知何时,她耳畔孽龙的咆哮也消失了,云骑被倏忽的丰饶孽物军屠戮时的呼喊也消失了。

  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白珩。

  镜流抱着白珩,拂过身下人的耳侧,如数百余年来梦中所想地吻上去,吻遍那人的前额、眉眼、脸颊、嘴唇。

  然而顷刻间,“白珩”的身上突然生出了异变,血肉一片片剥离,又以可怖的方式变形。异变在那人的脸颊生出了龙鳞,血肉在那人的头上凝结出了龙角——

  不行,绝对不行!

  镜流的手反射性地摸向剑柄,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白珩已经在她面前战死过一次,而即使知道这只是又一次嗔恚发作,镜流也无法在幻觉中斩杀化龙的白珩。

  她松开剑柄,伸手去扯“白珩”头上长出的角,想要将那邪祟所生的角拔下;又去抓“白珩”身上生出的鳞,仿佛只要褪去这些鳞片,白珩就能恢复正常。

  可是,什么是“正常”?

  白珩在战场上牺牲,她的“正常”便是死了。

  难道,她想让白珩,恢复到死状?

  不,不是的……

  镜流用力压制着地上的“白珩”,失去焦距的眼眸一片血红。

  白珩没有死!她没有,她没有!你们都没有资格定义什么是死亡——

  镜流俯身紧紧地抱住“白珩”,努力用身上的冰寒压抑“白珩”化龙的恶兆。她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揉着“白珩”的全身,想要把那些鳞搓下来,仿佛只要把那些祟物祛除,白珩就能恢复成正常活人的模样。

  “不……好疼……不要……”

  镜流听到了“白珩”的声音,音色有些奇怪,和记忆中的不一样……然而记忆中白珩的声音,该是什么样子呢?她竟又想不起来了。

  她听到“白珩”哀求她不要继续,听到“白珩”问她是谁。

  白珩也想不起来了么?是啊,白珩死了。死人是没有记忆的。

  白珩只是在她魔阴身发作的幻境中活着,数百年来陪伴着,却也折磨着她。

  然而她不会放手!

  镜流的全身附上了剑气,肌肤所接之处,寒冰爬上了“白珩”的鳞片,包裹住“白珩”身上因寿瘟祸祖的诅咒而生出的异体。

  她感觉到“白珩”的身体纤瘦得出奇,在冰寒的洗礼下反而散发出热量。那究竟是丰饶的诅咒,还是“白珩”康复的奇迹?亦或者,白珩的康复终究还是要依靠寿瘟祸祖之力……

  终于,在不知道多少次反复的动作之后,镜流看见孽龙的恶鳞渐渐消退,却也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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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阴身的作用暂时被压制,镜流的神智恢复了清醒。

  然而她往地上看了一眼,差点儿魔阴身又犯了。

  地面上躺着的自然不是白珩的幻象,也不是如镜流所想的是一具药王秘传的遗骸,而是一个……人?

  是个小男孩儿,浅色的头发,身上的装束……已经被她撕得差不多了,但勉强能看出是云骑。

  以普遍理性而论,一名年少的云骑在剿灭丰饶孽物的战斗中身负重伤而亡,似乎也是合理的。

  但是回想起刚刚……镜流主动打断了对于这段刚发生过的不堪回忆的再历。

  总之,把这小孩子昏迷着扔在原地,未免过于残忍了。

  镜流俯身,在她伸手要抱起这孩子的时候,看见了他右手里紧紧攥着的黑色绑带,上面绣着一牙弯月。

  掰开他的手指,镜流抽出她的黑纱,遮住了血红的眼睛。

  隔着黑纱,这个世界好像变得清明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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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一个无辜的孩子做出此等恶事,大概是要进幽囚狱的。然而镜流身负的罪孽之多,也不忌再添计这一桩了。

  当务之急是救活这个孩子。

  镜流抱着他,一路走到丹鼎司,所经之处云骑无不放行。她是觉得奇怪,当年经历过那一战的云骑,大约是没有几人能有幸活着看到现在的罗浮。那么云骑放行的缘由,恐怕是与她抱着的男孩儿有关。

  而当镜流见到丹鼎司的衔药龙女时,这个疑问倒是解开了。

  原来这孩子虽如此年少,却是罗浮的云骑骁卫。

  当年景元也曾任过这一职位……然而当年的云上五骁终也分崩离析了。

  景元倒不必为之付出代价,可是应星和丹枫——以防嗔恚再犯,还是不想为好。

  而这位名为白露的衔药龙女,就是那获得了一半龙尊传承的、白珩化龙的转生。每一次见到这孩子,那稚嫩的脸庞都会与镜流记忆中的白珩重叠,但她知道……她不是。

  年轻的衔药龙女,理应拥有比背负云上五骁的过去更光明的未来。只是镜流知道,她大概是看不到那天了吧。

  “云骑骁卫,怎么伤得这么重?”衔药龙女一边熟练地检查伤情,一边还忧愁又疑惑地对镜流问,“大姐姐,你是在哪里发现他的?有看到是什么孽物伤了他吗?”

  镜流一时间无法回答。

  白露抬头看了看她,却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哦,对不起,大姐姐,你是……眼睛看不见吗?”

  仙舟人是有天残者的,而丰饶星神的赐福会排斥一切义体,也让他们的残疾永世无法医治。

  镜流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既然把这年轻的云骑骁卫交给了丹鼎司,这孩子的性命大约已经无虞。那么她就该走了。

  可是当镜流转身离开时,却被突然赶到的云骑拦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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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彦卿的伤看似是丰饶孽物所为,可身为衔药龙女的白露怎会看不出,他身上某些地方带着冰冻的痕迹。

  因此在到一旁配药的时候,白露就让别的医士去报告了云骑。

  而彦卿重伤的消息传到神策府,身为师父的将军景元立刻亲自随云骑到场了。

  而他见到的除了重伤在榻的徒弟之外,还有意料之外的人——本已堕入魔阴身却在云骑追剿下逃走,七百余年未曾现身的前任剑首,他的师父,镜流。

  隔着人群,景元与镜流对视了一眼。

  但随后一名云骑在他耳边转告了衔药龙女对彦卿伤情的诊断结果。

  景元顿时大为惊骇,原本考虑来应对镜流现身的计策全都被打乱。

  再次与镜流对视之间,他唤出阵刀,直接向曾经的恩师砍去。

  ——艹,什么恩师,难道他该谢谢这老东西没有在他小时候下手吗?!

  镜流没料到景元是这副反应,不过在神智清醒之时,她接下景元几招还是颇为轻松。

  即使深知自己身负重罪,镜流在抽剑挡住阵刀时,还是对这灰毛将军问道:“景元,你是要欺师灭祖吗?”

  “镜流,念在往日师徒情分,我亲自来劝你认罪伏诛。”景元义正辞严,“若是因为七百年前你陷入魔阴身时我的最后一剑,那我此刻便还你一剑。但你不该染指我的徒弟,犯下此等罔顾人伦之罪!”

  他此话一出,围观的云骑和丹鼎司医士皆哗然。

  这是什么三流话本的剧情,七百年前徒弟背刺师父,七百年后师父回来报仇,染指了仅总角之年的徒孙,还把人给做到重伤昏迷了……

  该说什么,不愧是前任剑首,真是老——老当益壮?!

  镜流也愣了:“他是……你的徒弟?”

  景元没有回应,挥刀便砍。而镜流终于理解了他为什么如此愤怒,也不得不分了些心思应对。

  正当两人打得难舍难分时,一位医士出来通报:“那位云骑骁卫醒了。”

  景元突然用力,一刀将镜流挡出数米,转身脱战去看他可怜的徒弟。

  镜流在打斗中倒没怎么费力,此时也没有试图溜走。

  如果那孩子只是个普通的云骑,镜流把他送到医士这里就可以离开。但他竟是景元的徒弟……不过也好,本就是回到罗浮见见老朋友,又怎能不见同为云上五骁之一的,她的徒弟景元呢。

  至于因堕入魔阴而对徒孙做出苟且之事——镜流身上的罪孽之多,也不差这一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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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彦卿身上的伤痕,让景元心神大乱,一时间无暇顾及对镜流的审讯——那个已经堕入魔阴身却不知怎的还能保留神智的白毛老贼,暂时被他关进了幽囚狱。

  景元料想那白毛老贼此次回到罗浮是另有目的,既然如此也就不怕她逃走。

  然而等到景元就寝后,却又因此做了噩梦。

  他梦到小时候,那白毛老贼教他剑法。记忆中那时候镜流还是颇为严格,但此时不知怎的,白毛老贼在看到他没有达到目标后,却并没有让他重做,反而温柔亲切地摸了摸他的头。

  景元心中警铃大作,可是梦里的小景元还是对白毛老贼没有丝毫设防,反而欣喜于师父罕见的亲近。

  于是那白毛老贼便得寸进尺起来,抱着小景元又亲又摸,一边说着“景元对不起”,一边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印子。

  景元在梦里无法挣脱,简直觉得自己都要魔阴身了。

  然而在他的意识终于接近清醒时,却真切听到桌上的玉兆里传来幽囚狱监控的实时录音。画面里那个白毛老贼压在彦卿身上做着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却在唤着:“景元……对不起,景元……”

  景元立刻爬起来赶到了幽囚狱,听说是半夜里彦卿自己要求进去的,为了对新关押的犯人进行审讯。

  然而在镜流的囚室里,那白毛老贼正骑着他可怜的小徒弟又揉又捏。而彦卿刚受过伤,此时尚在康复中,被她如此不管不顾地触碰伤处,简直称得上虐待。

  景元提起阵刀,就要给那陷入魔阴身的白毛老贼两下,此时却听到那个和他梦中一模一样的声音,压抑却又罕见地温柔:“对不起,景元……能当你的师父,是我的荣幸……”

  景元握着阵刀的手松了。

  但他终究没有让武器在地面上发出丝毫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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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元沉默地离开了幽囚狱。

  回到住所后,他听着玉兆里传来镜流的声音闭上眼。随着手上的动作加快,梦中的场景渐渐在他脑海里浮现。

  在泪水溢出之时,景元也终于唤出了那个曾经的称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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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彦卿再次从昏迷中醒来时,镜流已经离开了罗浮。

  他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攥着什么。

  本以为那会是一条黑色的绑带,但实际上却是一缕如月光般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