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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践

  剧组里秘密盛行起关于林导演和纪先生的流言。

  当然,此番流言在纪明川进组之际就已经有迹可循。

  但毕竟当时林凭生不在,也没什么人敢编排他们的大导演,顶多在无人处交换几个你知我知的视线,再心照不宣地露出一个暧昧笑容来。

  那一场泳池戏之后,就变成了明晃晃的窃窃私语。

  包养?

  不然呢,难道在一起?

  林导演也会这样,我还以为他会不一样。

  这个圈子里,哪里有人会不一样!

  搞得近日来林宛面色铁青,可做出那档事的,那天冲下水去救纪明川的,也确确实实是林凭生本人。

  她有什么好生气,纪明川都想翻白眼,她自己那声“小舅”至今都有人记着,难不成因为绯闻一时半会没被人想起来、这件事就不存在了?

  终归是小姑娘。

  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有点幼稚了,纪明川自己都不得不承认。

  跳舞那一回还不够,还要费尽心思在水底演那么一出好戏。

  大概是因为最近经纪人总惹他。纪明川叹气,决定再把荀涛的号码拉黑三百遍以解气。

  他拒绝思考任何与林凭生沾上半点关系的原因。

  很快,饰演纪明川养父,也就是军阀暂时的主人的演员杀青了。他的戏份本来就不多,只有前期不到四分之一的地方出现,要早早下线给他的一众孩子们让路。

  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连林凭生也要给他几分薄面,特地抽出一天不算忙的下午,专门在入住酒店的餐厅里开了几桌以作告别。

  准备去的时候,楚溟星去找纪明川,想和他的纪哥一起去。

  却在转角看见纪明川正在打电话的背影。

  远远的,他听见纪明川的低语。听清之后,楚溟星顿时瞪大眼睛。

  纪明川在喊,“宝贝”。

  不知道是一个个小泡泡升起来还是什么别的心情,楚溟星下意识把自己躲在拐角,手指都握在一起,生平第一次做出这种毫无颜面的偷窥。

  “有人抢你的本子?”他听见纪明川说。

  ……本子?

  “为什么给她了?”

  一阵细细的沉默,久得楚溟星忍不住探出头去,余光窥见纪明川皱起的眉心和略显焦躁的踱步。

  “校长也喜欢她?”他轻蔑地笑了一声,“她有没有碰你?”

  似乎与自己先前的预想不同,楚溟星瞪大了眼,把自己藏好。

  “一一,说实话。”

  一一。

  这是电话那头的人的名字么?

  “你弄回去没有?”

  “这样,宝贝。”纪明川的声音温柔,却又有些冰凉,“本子我再给你买,只要你跟我拉钩。”

  “下次她再敢来,弄她。”

  低低的叮的一声,楚溟星头皮发麻,在纪明川转身之后逃似的离开了。

  晚上的聚会很热闹。

  在这种场合,纪明川通常都是被灌的那一个。他自己性格懒散,不喝的时候是坚决不喝,这样的作风也是他这么多年前途半死不活的主要原因。

  但这一次他却一反常态,再无关的人来敬酒,他也随手接过,酒液在半空里遥遥坠落,隐约间好像滚进了他滑动的喉结。

  把剩下人都看直眼。

  于是敬酒的人也越来越热情。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等这计数单位往十上面走,再往几十上面走的时候,饶是纪明川也有些撑不住了。

  他坐在座位里,用手肘抵着桌沿,再用手腕撑着脸。模糊间又有人坐到他旁边,开口是熟悉的音色,“纪哥,我来敬你。”

  一点虎牙,咬在透明玻璃杯的边沿。

  “敬我?”纪明川笑了。

  他的眼角变成红色,如果有人现在能偷到他手机打开相册,就能看出来,他现在与最初那张相片里的人没有任何分别,“该是我敬你才对,三哥。”

  楚溟星吞了口口水。

  他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领口,又坐近了一点,等杯子碰过酒也下肚之后,他低声喊,“纪哥。”

  罂粟一样的眼睛往上抬。

  “……”楚溟星有些哑了,“你到底,是不是林凭生的人?”

  他们和林凭生并不在一桌,现在周围的人也都站起来去应酬交际了,所以楚溟星才敢这么明目张胆。

  此时他紧紧盯着纪明川,心脏砰砰,等一个答案。

  谁?

  谁的人?

  ——林凭生。

  他是不是林凭生的人?

  不是。当然不是。他从来没有是过。

  所以纪明川摇摇头。被酒醺得模糊的视线,错过了眼前人骤然亮起来的眼睛。

  楚溟星几乎是急切地站起来,“纪哥有点晕,”他对剩下的人宣告,“我带他去吹吹风。”

  他当然不会读心。所以不会读出纪明川此时的想法。

  他不是林凭生的人。

  但要说曾经…

  他曾经,觉得林凭生是他的。

  还想过把自己做奖励送给他。

  可林凭生没有要。

  餐厅附带的小天台,错落有致地摆着花草,楚溟星带着他进来时差点被一株蔷薇划到。

  他顾不上那株刺人的蔷薇,只把纪明川抵在天台一角,“纪哥,纪哥?”

  纪明川抬起眼皮扫他一眼。

  “我——”大男孩一时语塞。他抹一抹脸,把头发都抹上去,刹那间男孩变成了男人,他像是戏里的三哥。

  “我姓楚,但这是我妈妈的姓。”楚溟星低声说出一个名字,很有名,或许不比林凭生差多少,“这是我爸爸。”

  “我可以帮你。”他看着纪明川,手心发汗,“我看过,你其实没什么问题,是你的公司的问题,我可以帮你付违约金,你,你要不要——”

  在这里卡壳,楚溟星混乱的思绪里,想,

  他该先说与公司解约,还是该先说,要不要…要不要,和他试试看?他保证能比林凭生做得更好,他会去爱纪明川…

  吱。

  一点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楚溟星猛地回过头,看见柔软的被黄光覆盖的轻纱中,一个朦胧而英俊的影子。

  那个影子有些惊讶的,又有些歉意的,说。

  “打扰你们了么?”林凭生风度翩翩地点头,“抱歉,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那在楚溟星眼中无比暧昧的氛围一下子就消失。在林凭生面前,他从男人变回了男孩。

  “这、这样。”他结巴着,“我也带纪哥出来透透气,我现在把他带回去。”

  “他喝醉了。”林凭生判断。

  楚溟星尴尬地点点头。

  “我来帮忙吧。”林凭生走近,“还有溟星。”

  “你手机是不是落在座位上?”他说,“我听见你铃声响了。”

  楚溟星的背影消失在黄色的纱帘里。

  几乎是落荒而逃。

  小小的天台,忽然就只剩下两个人,还有一簇又一簇盛放的蔷薇。

  纪明川还倚在墙角。

  他看起来甚至有些困了。

  林凭生的神色好像松软了一点点。多么可惜,如果林宛在这里,她估计会露出喘不过气的表情。如果媒体在这里,恐怕要连续抓拍多张再以“林凭生夜会爱人,表情惊人”这样的话题连炒几天。

  但这里只有一个喝醉的纪明川。

  他就这么一点点靠近喝醉的人,手伸过去,想把他揽起,却被人轻轻挥开。

  噢。林凭生想,看来没完全醉。

  所以方才楚溟星的话,他也听见了。

  纪明川抬起头。他的脖颈都是绯红的,“林凭生。”

  也不算没醉。

  清醒的纪明川不会这么和他说话,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林凭生很清楚。

  毕竟他曾与纪明川亲密相处过那么多个日夜。

  “你烦不烦?”

  林凭生有一点想笑。也有一点无奈。

  “十年了。你先是找我,再要给我写信,现在还要找我拍戏。你不觉得你很无聊么?”半醒不醒的人质问他,“我已经对你厌烦!”

  厌烦。

  “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还要继续剜他的心,“你是觉得生活无聊了,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旧情人呢,还是觉得最近所遇不顺,要找一个更不顺的人来衬托?”

  手指攥紧。

  “不对不对,林导演怎么会不顺?”纪明川笑出了声,他的眼神在空气里很冶艳地摇晃一圈,落在林凭生隐忍的脸上。

  “让我猜一猜…你要结婚了,是不是!”

  深吸一口气。

  林凭生看着他,看他这样不经意地肆意践踏自己的真心。

  那目光仍然温容到纪明川觉得有点恼恨。

  “怎么,你害怕我到婚礼现场闹么?林凭生,你放心好了,我这个人呢,别的事不说,唯独一件事是很讲究的、”

  纪明川说完,又笑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得意。

  他脸侧是那丛蔷薇,这么艳丽,却盛开不过他此时的面容。

  那张皙白透彻的脸上盈着红色,任由远处的微光和林凭生的目光落在上面,都没有一点要清醒,或要动摇的痕迹。

  “那就是,”

  他听见纪明川带着醉意说,

  “我从来不回头。”

  所以你不用担心。

  天旋地转。一朵朵蔷薇被推搡开,像一场早来太多的春雨,簌簌下坠,却得不到任何人关心。

  纪明川睁大了眼睛。

  有什么抵住他嘴唇。呼吸,温度。睫毛贴着睫毛,鼻尖抵着鼻尖,一股熟悉的、让人想要落泪的气息带着这冬日里不该有的灼热落下。

  他好像听见了下雪的声音。

  近期冬日愈深,温度渐寒。他们在的地方纬度超过回归线,不知道哪一天就要下雪。

  纪明川听到小覃自言自语很多次,念叨什么时候会下雪,她是南方人,从来没看见过雪。

  她很想见一见。

  那么现在下雪了吗?视线有点茫然,余光看见的是被呼吸灼热凝结的水汽,和不属于自己的,英俊白皙的面颊。

  用了一点时间,纪明川从这恍惚间挣脱。

  他很快明白,只是错觉而已。

  没有雪。也没有温度。林凭生像是没有来过,却又平静地留下痕迹。他呼吸声没有波动,没有凌乱,离开,一双低垂的,好像永远温和的眼睛,沉默而寂静地看着纪明川,看着他怔怔的眼神和凌乱的嘴唇。

  几乎像是期待什么一样。

  在期待什么呢?

  无论是什么,都不会是如今的纪明川。

  那个方才才被吻过的男人拿手指抹过自己的唇角,指腹上残留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他看着骨节,然后他笑了。

  那笑声几乎有些刺耳。

  “是这样啊,”他说,“原来林导演是想要这个,早说啊。”

  还带着别人温度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下滑,滑到外套的边沿,很轻易地拉开了廉价羽绒服的拉链。

  里面是一件单薄的衬衣,沿着微红锁骨的边缘,纪明川找到中线上的第一枚扣子。

  他一颗,又一颗地往下,那锁骨上的红色也跟着蔓延,到胸口,到肋骨,到腰腹——

  “林大导演想要什么,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折?”

  最后一颗。

  一只手按住他。

  像孩子按住自己最喜欢的蝴蝶。

  “你醉了。”

  他听见林凭生平静的声音。

  他醉了?纪明川思考。或许吧,他醉了。

  他醉了,才会接这部戏,才会来见林凭生。

  “怎么?”他挑衅地看他,“你这么高贵,连看我一眼,都觉得我在侮辱你么?”

  “你没有侮辱我。”林凭生说,“你在侮辱你自己。”

  被那只手摁住的双手忽然僵了。

  指尖中央还是一颗未能完全解开的纽扣,尴尬地僵持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有林凭生的一句话,在耳边细细地回荡。

  我侮辱我自己?

  纪明川又想发笑了,他如何侮辱自己了?怎么,不就是效仿一下别人,想要乘一乘林导演这艘巨船,怎么就算侮辱他了?

  说出去别人都要觉得好笑,如果他纪明川能搭上林凭生,谁会觉得他受了屈辱?恐怕只会觉得林凭生生冷不忌,不怕脏了自己,再不堪的人也能下手吧。

  手松开,纪明川垂眸,看着林凭生一颗一颗帮他把衬衫扣回去。动作这么熟悉,是他曾经重复无数次的模样。

  你不冷吗?记忆中的人无奈地问他,今天最低零下十度!

  有什么冷的?他浑不经心,比起这个,我订的车到了,我们快去小山道。

  好好好,去,不过等等。

  等什么?

  一双手伸出来,温柔的,耐心的,他一点点扣上他外套上的木扣。

  这样就不冷了。林凭生的眼睛对着他笑吟吟地弯起。

  原来如此。这一刻,纪明川恍然大悟。

  是哦,是啊。他确实侮辱了他自己。

  不是现在这个,而是林凭生记忆里那个。那个神采飞扬的小少爷,那个不在乎任何人的少年,那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众星捧月人群焦点的纪——

  他侮辱了林凭生心里最纯洁的地方。他“作践”自己。

  但怎么办呢?纪明川垂眼,用余光去窥林凭生忍耐的神色。

  是。

  我是在侮辱你记忆里那个,完美无缺的影子。

  我就是要侮辱他。

  “明川。”

  林凭生的声音沉稳,平淡,该死的游刃有余。他用虎口轻轻抬起纪明川的下巴,动作很轻,像抚弄一只不太听话的动物。

  在林凭生的眼睛里,纪明川茫然地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你在哭吗?”林凭生问。

  …

  楚溟星浑浑噩噩地走回去,打开手机,发现估计只是推销电话。

  他颓丧地坐在座位上,把两只手叠在一起抵住自己眉心。

  怎么偏偏是林凭生到来?

  还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楚溟星懊恼,至少让他能问出来那个“一一”是谁呀……

  “……”

  电光石火闪过,楚溟星抬起头。

  这家酒店负名已久,星级并非乱评,而餐厅更算是一个小招牌。哪怕是一个没什么人的小天台,也是日日定时管理。

  ——怎么可能会有枯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