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凭生。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让这昏暗泳池蓬荜生辉。所有人把视线挪向他,有的痴迷,有的敬重,有的信服…
最热烈的是林宛。
看到她,纪明川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人什么都不用就能变脸。他想起小时候,祖母请戏班子来家里,一群人簇拥着上了台,在台上敲敲打打挥洒来去。他那时眼睁睁看着一个红脸人朝他怒目,旋即脸一抹一放,又变成一股诡异的蓝色,着实吓人。
可他当时还不到大人膝盖高的年纪,却施施然看回去,不露出半点怯意。
他祖父后来告诉他,从那时开始,他就决定钦点自己做继承人。
不过是一个六岁小孩而已。纪明川回想起来就觉得可笑。
这么草率,难怪后来落的那般下场。
林宛也从红色变成蓝色。
哪怕只摘出一双眼睛,都能看出她多么热情似火,看着林凭生,像找到一根主心骨。然而下一秒林凭生的一句问话,又让她微微白了脸。
“这是在做什么?”
他重复一遍。
一个人站出来,似乎是另一个副导演,低声和林凭生解释。
在此期间,没人在乎还泡在水里的纪明川,他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手臂一撑,矫捷地把自己撑上岸,哗啦啦一场水声落下,把全场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其中也包括林凭生。
那个男人,在来到这里后的第十分钟,终于第一次肯与他对视。
此时林凭生衣衫洁净,服帖的袖口彰显其高昂的价格,扣子却用的低调的颜色,只在难以察觉的地方闪过沉沉的暗光。
而纪明川却这么狼狈。
“纪先生。”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变了。
“辛苦你了。”
男人文质彬彬地和他致意,态度庄重得像陌生人,“我听他们说在试戏,现在中断,布景未免有点可惜。”
“可不可以请你再坚持一下呢?”
可以么?
哪里能不可以。纪明川当然是露出一个笑来,他说“好啊”,转身就要回到那逐渐变得冰凉的泳池——
“稍等。”
在他身后,林凭生喊住他。
“剧本里这段,似乎要求上身□□,不知道纪先生有没有看到?”
空气都凝滞在这不到零的温度里。
连一向傲慢如公鸡的林宛都不敢张开嘴。
唯独那个含笑的男人,长身玉立,眉眼都是细腻的温煦。他居高临下,看着半跪在池边的纪明川,视线倒是极有礼貌,不去看他白腻腻的领口,只看他一张被水淹没的素脸。
“还是说,纪先生觉得有些累,想改日继续?”
虚情假意的关心。
“怎么会?”他也只能笑眯眯,“当然是要脱。只不过我有点担心。”
“什么?任何问题都可以,但说无妨。”
“倒不是担心我自己,”纪明川用一种令人浮想联翩的语气说,“我脱是没关系,只是我担心,会不会影响林导演清誉?”
林宛脸顿时僵了。
周遭瞬间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一道道异样眼神飘过来,她几乎怒火中烧,几步走上去要把纪明川扯起来,“纪先生,你——”
“阿宛。”
她瞬间就停下。
“林某其他方面不敢保证,唯独名声清白这点,林某还算有点信心。”
“纪先生不用为这个担心。”
那些目光马上做鸟兽散了。
——谁不知道林凭生成名十年以来,从没有传过绯闻?曾有人好不容易得他戏里一个角色,自以为有一副好容貌,要拿他炒作。结果新闻都发不出去,人也差点被封杀,最后只能从他剧组里灰溜溜逃跑,至今徘徊于低端网剧。
纪明川被带进化妆室。
化妆师小姑娘看他脸都被冻得青白,自己的脸也跟着青白了。她哆嗦着给他塞了好几个暖手宝,又急急去找其他衬衫,却被闯进来的林宛撞开。
“你出去。”
小姑娘无措地看向纪明川。
纪明川问,“林副导有什么事?”
林宛仍不理他,只一味把姑娘轰了出去。正当纪明川好整以暇靠在化妆台上看她时,林宛深吸一口气,沉声说,“脱。”
纪明川挑起眉。
“快脱。”
“林小姐,”他换了个称呼,“不好意思,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很纯情的。如果你对我有意,恐怕得取个排号——”
“闭嘴。”林宛冷冷喝住他,从怀里取出一小罐东西。纪明川看了看,认出那是一罐身体遮瑕。
这样啊。
她知道。
也是,又是姓林,又是这种长相,她知道也不奇怪。
只是以前从没见过她。林凭生的哪个远方亲戚?表妹?堂妹?侄女?
纪明川耸耸肩,把衬衫一把扯下来,扭身过去,把一整幅白得晃眼的背,赤裸裸地奉献在空气里。
“涂吧。”他兴致缺缺地说。
而林宛僵硬许久。
久到纪明川都开口提醒她,“林凭生还在等”,她才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上前。
连盖子都拧了三次,堪堪打开,又被她哐当掉到地上。
当指尖终于碰上皮肤时,纪明川能明显感到身后人的颤抖。
真无聊。他垂下眼睛,忽然开始后悔接这部电影。
这个世界为什么还要他见林凭生?
出化妆室的时候,那些本来就火热的目光更甚,一个两个黏在他身上扯都扯不开。纪明川也大方至极,毫不要脸地袒露自己的身体,任凭别人从他锁骨看到腹沟,一片大好春光,明晃晃落在这风声萧瑟的深冬里。
而林凭生站在摄影机后等他。见他靠近,对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简直可以用端庄来形容,如此温融,看着纪明川冷得生理性发抖的身体,林凭生却没有露出半点担心。
只是轻轻点头,灯光再次亮起。
一个小片段,前前后后折腾一小时有余。
当纪明川从泳池出来,接过化妆师小姑娘急忙递过来的羽绒服时,他已经觉得自己身体没有知觉了。
连冷都感受不到。
羽绒服棺材一样把他裹住,纪明川晃了晃头,把湿漉漉的水晃出去,一不着眼,不小心晃到面前人身上。
视线对上一颗纽扣。做工精细,规制工整。
纪明川抬头。
“林导演。”
“纪先生,”大导演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温和,带着一种明显的赞许与谢意。
但话却不怎么好听,“您比我想象中认真。”
纪明川一挑眉。
“尽职尽业,林某佩服。”
嚯。
纪明川下意识去摸裤兜,落手一空,才反应过来他的烟和火机都不在身上。于是只能放弃在林凭生脸上吐烟圈的希望,肩膀一耸,眉尖一扬,他暧昧地笑了,“毕竟是‘八连脱’,不敬业怎么行?”
林凭生不说话。
并没有问他什么意思。
那就是说林凭生知道。
这还是两年前,他被起的外号。这是他人生中唯一一部拿到正经角色的剧,虽然只是个男四号,但戏份很深,要当痴恋女主为她而死的死士。
这是一整个拿来卖惨的角色,当时导演看中他脸和身材,大手一挥,给他加了几场戏。半裸戏。
他在那部戏里十集脱了八回,赚足话题,媒体上不少人嗷嗷叫着好帅好惨好涩好喜欢,一眼看去欣欣向荣,颇有那么一点要小火的趋势。
可惜剧都还没播完,他这“美强惨死士”还没下线,网上忽然铺天盖地多了他许多半□□,还有一沓沓搂着男人吞云吐雾的艳照。
那些为他尖叫的粉丝又叫了,不过这一次是痛骂他恶心不要脸,之前什么“白月光”“女主不选他就瞎了”的呼声全部不见,还给他取新名字。
喊他,‘八连脱’。
真是好容易变心的粉丝。
“那部剧我有看,”林凭生给出一个纪明川万万没想到的答案。他慢声说,“你演得很好。”
纪明川想,他是不是该受宠若惊?
“不过更好的,是那个剧组的遮瑕。画面里,你一点都没有穿帮。”
林凭生极温容一笑,“我特意去问过,选的同一个牌子,你有没有察觉?”
纪明川的笑容敛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这张无比熟悉、又无比不熟悉的脸。
背后那一块角落,又开始隐隐作痛。就好像回到十年前某个茫茫的雨夜,那块刺青才刺上不久,一直发肿,发红,折磨得他心烦意乱,大半夜气得狂拨他号码,接通后没等对方说话,就开始不耐烦地骂他:
林凭生,你真是烦得要死,大半夜不让我睡觉!
那头好脾气地回答,怎么了?我又做错什么啦?语气里还带着微微的困意。
你的名字——他咬着牙说——你的名字,在我背上痛死了!
一声轻轻的叹息。
然后他听见对方说,等等他。
“十分钟,”年少的林凭生,在电话里极尽温柔地哄他,“十分钟我就到,好不好?”
十分钟很长。
他对匆匆赶来的林凭生抱怨,你慢死了。
十年却很短。
而今,他早就抛弃对林凭生抱怨的资格。
“没看出来么?没关系,毕竟也挺久了。”
林凭生见他不答,从怀里抽出一叠白纸,然后递给他。
“这是改过的剧本。”
林凭生用一种端庄的,柔和的,疏离的语气,这一瞬间,他和那张年轻的脸重合。
十年前的林凭生和十年后的林凭生,一起对他说:
“抱歉,让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