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摔砸踹墙的砰砰声,房门却迟迟没被敲响。门后,纪明川随手抛开剧本,正好压中另一沓纸。
那沓纸也不薄,密密麻麻,纪明川垂眉看了一眼:是文件。
他把它翻到最后,签了名,字迹隽秀得着实不像十八线艳星。然后又打开手机相册,一路上滑。庆幸他是个懒得拍照的人,辛辛苦苦滑了半分钟,终于滑到最顶端。
日期是十年前。
只有一张照片。
低劣的像素里,他依靠在一个青年身上,平日里白得如素纸的皮肤漫上一层层浅浅的薄红,罂粟半开,整枝盛放在身后人怀里。
而青年也微笑着,一颦一笑,温融尔雅,看他眼神全是抹不去的爱意。
如果有别人在,无论多不关注电影的人,也能一眼认出那青年是谁。
毕竟他的肖像日夜挂在街口高楼,被全世界仰望。
方才荀涛想,这剧本流出去会引发海啸。
其实不是的。这张照片流出去才会卷起真的海啸,世界末日,一触即发。不过是一张小照片,却有这般动人的魔力。
拿出去卖能不能卖八位数?
纪明川被自己逗笑。他锁上屏,把那两张年轻意气的脸深深锁进十年前的相册里。
“你好,”他最后拨通一个电话,“是何先生么?”
“我是纪明川。”
对着电话那头,他缓声说,“我同意出演。”
在抵达剧组之前,纪明川也不是什么都没想。
但到了之后第一感觉,纪明川之前那些想法都不见了。他只觉得不愧是大名鼎鼎的世界级大导演。
机都没开,已经豪气包下一整间欧式庄园。还另在旁边租了三层五星级酒店,场务递给他房卡的时候,纪明川很快认出这种楼层通常会设置的房型,当即就轻吹一声口哨。
不过大导演的钱也不是白花的,纪明川是晚上到的,第二天早上八点,就有人把他敲醒。
进来的女人冷着脸看着他一脸困意,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直到纪明川把自己收拾得勉勉强强,整个人烂泥一样瘫在她对面时,她才抬起头。
一张轮廓熟悉的脸。
他没见过她,却见过和她相像的旁人。
“纪先生,”她冷冰冰地说,“等林导一到我们就要开拍,您看完过剧本没有?”
这话问的。纪明川啼笑皆非,他一挑眉,“当然看了。”
“您是没有通过试镜,直接拿到的男一号,我希望您郑重对待。”
他快笑出声,“我当然知道。可三级片我还从没演过,不知道小姐有没有什么建议让我郑重对待?”
那女人脸色铁青。
“纪先生,”她语气一度降温,“请不要称呼这部作品为三级片。林导这几日正在为它走动,剧本也会有所修改。当时给您的那一版,不过是为了特殊原因的权宜之计。到时候肯定能上映,请您放尊重些。”
纪明川眨了眨眼睛。
他随手抽过搁在茶几上的剧本,女人看见那剧本之前的命运——原来是被拿来垫水杯,便觉得额头青筋暴起,她听见纪明川问,“怎么改?”
纪明川随意翻到一页,这是第一场床戏,“这里会删?”
女人摇摇头。
“还是这里?”另一场床戏。
仍然摇头。
“这场?”
女人直接不说话了。
纪明川哂笑一声,“所以你告诉我,改了哪里?”
“等林导回来,自然会与您解释清楚。”
“林导、林导。所以什么事都要他做主,你不行。”
纪明川随手将剧本抛下,好像那是张废纸,“那你告诉我,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见我,要求我对这部跟你无关的作品,郑重以待?”
那女人的表情终于变了。
她像看仇人一样瞪着纪明川,而在这样刀割般的目光下,纪明川不动如山,只含笑望她。
“林宛。”她说,“我担任副导演。林导不在这几天,由我来安排您的工作进度。”
“确保您,”她一字一顿,“在林导回来之后第一天,就能以最佳状态,完美演绎出每一场戏。”
门被摔上。纪明川轻轻嘶了一声,他毫不在意,回到卧室拉上窗帘,继续他的补眠大计。
隔日,林宛贯彻她的说辞。好好一个长得漂漂亮亮的姑娘,一天到晚冷面如霜,逼着他开剧本围读会。
真是离谱。纪明川叹气,问林宛,“你们导演都不在,急什么?”
钱太多,为何不给他?
“场地早已预定好,是托林导关系才租借到的。”林宛头也不抬,看手里的剧本。她手里那本一看就被翻了很多次,再怎么精心保养也难免有点毛边,抹去片名,说不定会被人怀疑是哪个好学生的学习笔记。
谁会知道里面第一页就有床戏?
“那演员呢?”纪明川问。他来了几天,看到好几个演员,基本都很眼熟,他单方面认识好几个,看着都不是会来演三级片的咖位。
换句话说,每一个都比他有名。
而且有名得多。
林宛终于愿意抬头看他一眼,神色是借林凭生的光而傲慢的凌然。
她说,“他们心甘情愿等。”
纪明川简直要大笑出声。
他可算看出来,林宛便是这剧组林凭生头号粉丝,说不准还对他和林凭生不干不净的过往略有了解。
难怪对他这么讨厌,“可我不心甘情愿。”
林宛瞪他,“那纪先生是有别的要事要忙?”
那倒是没有。
围读会最后还是开了。这是林凭生的剧组,谁拗得过他头号粉丝的命令?那几个比纪明川有名得多的人和他面对面坐着,神色微妙。
不过人虽然比他有名,却比他听话。他们面不改色地读那些浪语,毫不犹豫拜倒在这尺度放飞的剧本上。围读效果之奇葩,简直不忍卒读。
说难听点,纪明川觉得可真像逛窑子,或者什么不能正常发售的声优配音片。
“纪先生,”林宛马上抓住他在走神,“专心。”
纪明川忍住想抽烟的冲动。
她语气愈发犀利,“您这样,林导回来看到,该是什么想法?”
剩下几个演员都闭上了嘴。
气氛安静如冰。
什么想法?
他怎么知道大导演能是什么想法。
不过如果是二十岁之前的林凭生,他估计会无奈地笑笑,亲亲热热凑上来,搂住他的肩,在他耳边窃窃低语。
给我点面子好不好?他到现在似乎都忘不掉林凭生那柔软的语气,就安分一下,我就陪你出去,行不行?
“继续吧。”
纪明川最后还是点了根烟。
剧本围读会进展不怎么样,三天过去,林宛忍无可忍。
“先试一场吧。”她僵着个脸,眼睛里满是对纪明川的不信任。
其实无关纪明川的时候,林宛看起来很正常,进退有礼,只不过唯独面对纪明川时,她连一个好脸都不给。
其余人也大差不差。说不上像林宛这么偏激,但也不跟他说话,搞得他一天到晚无聊透顶,只能撩拨化妆师。
纪明川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觉得别人当对他夹道相迎。
他当然知道自己名声烂透。现在随便搜一搜,还能看到一排排酒店夜店大街上所谓牵手接吻的照片,以前做替身流出来的几张半□□也被人津津有味地反反复复咀嚼。
可这些人有什么不满?这不就是一部三级片。他跟三级片,本来就适配。只不过这么多年出于某些原因没得拍,这一次难得大导演垂青,他甘心下海,又碍着谁了?
更值得人态度微妙的,该是那林凭生吧。
——林凭生,为什么会接这部片?
纪明川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别人都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太不公平,他想,连这都要区别对待,林宛真是不够意思。
不过很快被他撩拨的化妆师点醒他。那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姑娘,脸圆圆的,看着他的眼神澄澈。
她看纪明川整天昏昏欲睡,以为他心情不好,特意来安慰他,“你、你别担心,剧本肯定会改的,我认出来那些人,都是好有名的演员…”
纪明川睁开眼,朝她惊心动魄一笑。
“那你之前认识我么?”
小姑娘局促地收回手,脸慢慢涨红,“之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
“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来给我作配?”
纪明川在她一瞬间微变的脸色里找到答案。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他们以为我是林凭生情人。
不怪他们对他态度微妙。也是,给老板开车的司机,哪个能直视老板身边的莺莺燕燕呢?
真是冤枉。纪明川叹口气,他倒是觉得委屈,想一证自己清白。
不过转念一想,还是林凭生的清白要比他值钱得多。
这么一看,反倒是他赚了。
要试的那场戏一看就不怀好意。
是场泳池戏。
纪明川把外套脱下,身体立刻条件反射地抖了抖。在前面站着看他的化妆师小姑娘眼里有点不忍,他朝她笑了笑,姑娘立马红了脸。
“你行么?”她怯生生地说,“今天好像最低温不到零度了。”
纪明川什么都没说,只是进了试衣间。
出来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衫,兼之一条薄薄的西装裤。肩背也是薄薄的,整个人像一张准备被揉皱的纸片。
当他走出化妆间,全场人的眼睛都落到他身上。
林宛站到他面前。还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眼神却飘来飘去。最后她强装硬邦邦地说,“来吧。”
小姑娘。
下水那瞬间,纪明川牙齿都在打颤。好在林宛还有点人性,放的水是常温,没有挟私报复,要把他活活冻死。
他半趴在池边,手肘搁在池壁上。后面本来还会有别的角色出场,可惜在场没人在意。都只看着即将为他们隆重上演这出戏的戏子,眼神灼灼,目不转睛。
摄影机的灯开了。纪明川整个人浸进水里。
水下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粼粼揽动,乌黑的发丝像水母一样散开,丝丝绵绵,一点点缠紧。
水面很清澈,但上面泼满了不同颜色的光芒。深得有些微妙的高度里,时间随旁观人的心跳声一起慢慢跳跃过去。在足以令人担忧是否出事、是否需要派人营救时,一个呼吸,水波动了。
影子破水而出。
光芒被撞开,碎成一块块破碎的亮片,在亮色里水与碎片一起滑下。从额头开始,滑过鼻梁,再滑过嘴唇,几乎透明的皮肤和红得惊人的嘴唇。
抬眼。
他对镜头露出一个笑容。
一场嶙峋的雨,阴绵绵,湿腻腻地落了下来。
从水里爬出来一只要夺走人心魄的艳鬼。
连灵魂都湿透,淋淋漓漓,呼吸都是勾引。
林宛听到身边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她心里恼恨,却不知道自己看着摄像机画面的视线也在抖。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艳鬼从水里探出身来,白衬衣死死贴在他身上,肩胛骨处,落出一道深深浅浅不自然的阴影。
艳鬼的眼睛,锁定了摄像机镜头,任由这曾被怀疑锁住人灵魂的机器,把他最魔性的一幕截住。
林宛看呆了。
于是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没有人注意,可那人已经来了。
他站到林宛身后,看着屏幕,轻轻眨眨眼。
“这是在做什么?”
温润的声线,微低的语气。
来人与屏幕里的纪明川撞上视线。
那是——
林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