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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江珩礼没有动。

  魏央催促他,“你快接呀。”

  索性直接将纸包塞到他怀里,江珩礼僵硬片刻,低声道:“多谢。”

  魏央想笑。

  他的沉默寡言不善言辞,还是和前世如出一辙。

  她心中想着,嘴上也快了,埋怨道:“不管当年还是现在,你都一样的嘴笨。”

  说完反应过来,心中暗叫糟糕。

  江珩礼蓦然抬眼,定定地看住了她,那目光中多了些魏央看不懂的东西,和他方才的温和平淡截然不同。

  “……你说什么?”他低声问道。

  魏央有些语无伦次,忙摆手说:“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从认识你开始,你就一直这样……对。”她点头,试着说服自己。

  心中懊恼。

  她都说了什么?这辈子她和他才认识半年,当年这个词,怎么可能用的上?

  江珩礼笑笑,没说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怀中的纸包上,茶糕的热气透过黄纸传递到他的手上,温热的,甚至有些滚烫,是刚出炉的,很新鲜,他即便没吃,也知道味道一定很好。

  魏央忙道:“你快尝尝。”

  江珩礼在她希冀的目光中,打开纸包尝了一块。

  魏央看着他吃,莫名有些投喂的开心,比她自己吃到好吃的还要开心,她转身,靠在栏杆上俯瞰风景。

  钟玉成还站在底下河岸边,对她抬了抬手里的茶糕,示意他要走了,魏央朝他招手,让他上来,钟玉成却摇摇头,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他还有事。

  魏央扫兴地挥了挥手。

  见江珩礼看过去,魏央给他介绍,“那是京城钟家的少爷,叫钟玉成,之后你们可以认识一下,他文采不错,之后他应该会成为你的同窗。”

  “李姑娘……”

  魏央不甚高兴地打断他:“我都让你别叫我李姑娘了,你可以叫我的小名央央,叫李央也可以,总之就是不要用这么客气的称呼叫我。”

  小女郎气得脸颊鼓鼓。

  江珩礼温和的神色一怔,良久方道:“……央,央。”

  他说得很吃力,仿佛对这两个字很陌生。

  魏央点了下头:“你要说什么?”

  江珩礼问道:“你为何,这样笃定我能考上?”

  魏央差点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闭紧嘴巴,斟酌措辞道:“因为,我相信你啊。”

  她说得语速很慢,摇头晃脑。

  “对了,明年春天,你去了岑州,我也会跟你一起去。”

  江珩礼神情疑惑。

  魏央不好意思道,“望月楼明年也会开到岑州去,我跟着薛姨去岑州。”

  江珩礼沉默着,魏央又补充道:“我……我可不是为了你去的啊,我也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听说岑州繁华,我一直很想亲眼看看。”

  可解释完,倒显得欲盖弥彰。

  魏央撑着脸懊恼地不吭声了。

  她靠在栏杆边,因为个头小,踮着脚尖才能够到栏杆最上面,索性放弃了,白皙柔嫩的脸蛋贴在木栏杆上,透过一条条缝隙眺望远处的景色。

  “江珩礼,你说,会不会有人带着记忆活两辈子?”

  江珩礼道:“也许。”

  魏央陡然转头看他,“真的吗?你也信鬼神吗?”

  江珩礼神色平静,“我不信巫鬼之术,但我曾经希望过,世间真的存在鬼神。”

  魏央联想到他的身世,神色一怔。

  她放低了声线道:“我曾经也不信的,但我现在信了。”

  “不说这些了,我们说点开心的。”

  “江珩礼,你会画画吗?”

  “嗯。”

  “你给我画一幅青塘河好不好?”

  江珩礼僵滞片刻,问道:“为何?”

  魏央低头,把脚下的小石子踢进了青塘河里,“也许是因为明年要去岑州,我会思念秋水镇,想留一些东西在身边。”

  江珩礼道:“为何不找其他画师?我可能画不了那么好。”

  “不!”魏央笃定地转头看着他,道,“你能。”

  江珩礼看着她笃定的神情,明显一怔。

  “这幅画,你就当是我之前帮过你的回礼吧,这样总可以了。”魏央歪着头,笑意盈盈。

  其实,她就是想让他再画一幅。

  前世他给她的那幅画,她临终前妥帖收起来了,不过她死后,兴许已经被宫人烧掉了。

  江珩礼终于不再推辞,“好。”

  “之后,你会很忙吧。”魏央说完,又仿若徒弟交作业般,认真地掰手指,“我现在会认字了,我很努力的,不用你手把手带我,我也可以自己学了。”

  “嗯。”

  “我的意思是……之后,我可不可以给你写信?”

  蒲老先生管束的很严厉,再加上他自己平日也刻苦读书,她其实很少时间能见到他,都是借着去找他识字、问问题的理由,才能见他一面。

  魏央抱着怀里的纸包,“因为……只有你愿意教我读书识字,不嫌弃我。”

  好吧,她撒谎了,她只想跟着他学。

  江珩礼温和地注视她片刻。

  “好。”他答应了。

  魏央朝他笑开,举起圆嘟嘟的手,伸出小拇指。

  “这是何意?”他问道。

  “我们拉钩。”

  小女郎的手就在他的面前,近得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

  是真实的,温热的,不是水月镜花。

  过了很久,江珩礼才伸出手,轻轻地碰到她的手,蜻蜓点水的一个拉钩,他眼帘垂下,收回了手。

  “拉了钩,就不能反悔哦,你要记得给我写信,不然我就放大黄来咬你。”

  “好。”他道。

  *

  年底的时候,钟玉成来找魏央,把一张岑州的地契交给她,魏央看了,钟玉成给的诚意很足,给的地方正是繁华的坊市,地址原身是一家倒闭了的茶楼,无需推翻重建,只需在原本的基础上稍加改动就行。

  魏央给他划了三成的商股,同时也给出了桂花酒的酿造方法。

  李无霜不再在望月楼干洗碗这样的粗活,她在薛青曼的示意下,帮衬掌柜料理一些杂事。

  魏央想,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开春后,岑州的望月楼就能开张了。

  不知不觉已是深冬,雪花飘飞,魏央穿着厚厚的袄子,裹成了粽子,坐在桌前拿笔写字。

  李无霜端着热汤羹走进来,心疼道:“写这么久了,去休息会儿吧。”

  别人家同龄的丫头都爱玩爱美,她的女儿却刻苦在读书上。

  魏央咬着笔杆,不时又戳戳脸颊。

  终于,她猛地一下举起笔,“写完啦。”

  魏央把信纸折好包好,放进布袋里,跳下凳子道:“娘,我出门一趟。”

  “大晚上的还出门,外面冷着呢,这么黑,你也不怕被坏人抓走。”

  魏央戴上厚实的兜帽,“这样就吹不着风雪了。”

  “我把大黄带上,谁敢抓我呀。”

  大黄比刚捡回来的时候长大很多,嗓门响亮,威风凛凛,丝毫不怕生。

  李无霜无奈道:“那你早些回来,娘给你留宵夜。”

  魏央点头答应,带着大黄出门去了。

  她们现在不住村子里了,薛青曼帮她们在秋水镇寻到了个清净又不偏远的住处,这里离秋水镇很近。

  她步行去了就近的送信行,把信纸交给里面的人。

  天黑着,灯火盏盏,街道的雪厚得没过了她的鞋子。

  魏央却觉得很好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回去的路上,经过樊记打铁铺,魏央看见樊铁匠穿着汗衫在打铁器,走过去道:“樊大叔。”

  樊铁匠看见她来,抹了把汗,搁下手中的活,“央娃娃来了,晚上这么冷,怎么还在外面啊。”

  魏央肉嘟嘟的手从衣袖中掏出,把银钱放在石台上,“这是那把匕首的钱,今天我可以还给您了。”

  她现在不缺钱了。

  “傻孩子,那把匕首三文钱,你早就给了。”樊铁匠道。

  魏央想了想道:“好吧,那这些就当是糯米团的钱吧,您一定收下。”

  樊铁匠知道她在望月楼帮忙风生水起,赚了很多钱,也不推辞了,“好,那樊叔收了啊。”

  “对了娃娃,那把匕首,没用上吧?”樊铁匠道,“那匕首锋利是锋利,是好刀,不过能不用就尽量不用,还是很危险的。”

  魏央一愣,回忆起那日的事情,心中思绪万千。

  “我……没用上。”

  她稚嫩的声音不自觉放低了。

  以后,也许也没必要用了。

  “没用上就是好事啊。”樊铁匠笑道。

  魏央小脑袋瓜点了点,“樊叔,明年我要去岑州了。”

  樊铁匠笑道:“那你还回来不?”

  魏央一愣。

  漆黑的眼瞳浮现怔然。

  前世,她离开秋水镇之后,再也没回来。

  魏贵妃逝于隆亨二十一年。

  魏央从思绪中抽离,用力点头,“我会回来的!”

  这辈子,她会活着回来的。

  樊铁匠笑着颔首,“那以后记得回来看樊叔和你樊姨啊。”

  “我会的,樊叔,那我回家了。”

  “好嘞,路上注意点,别踩着雪滑倒了啊。”

  魏央点点头,转过身,裹紧了兜帽,裹成粽子的小身影逐渐走远了,大黄跟在她后头,从雪堆里跳过来,跳过去。

  *

  魏央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江珩礼了。

  上次她写信给江珩礼,却一直没有消息。

  直到除夕夜的时候,送信行的小哥才给她带来了回信。

  守岁的夜晚,热闹非凡,街坊邻居的炮竹鞭炮声,小孩子的欢笑声络绎不绝,魏央穿着崭新的年衣,坐在屋子里,拆开信封。

  信纸上面的字迹内敛温润,笔锋暗藏力道,她就着暖黄的烛火看信。

  简单的几句话,没什么内容,多是问候。

  不过,最后的落款,是央央两个字。

  魏央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久,不自觉地抿唇笑。

  徐丁香吵闹地要拉着徐伯过来串门,奶声奶气地道:“央央,快出来放鞭炮!”

  魏央把信收好,哒哒哒跑出去。

  李无霜和徐嫂在厨房包饺子,香气扑鼻,前院的门打开着,徐丁香带着几个小伙伴在门口放鞭炮。

  炮竹轰鸣,火光明亮。

  徐丁香穿得圆滚滚的,看见她,飞快跑过来,把鞭炮塞给她,“央央,你也来玩。”

  魏央也学着她们的模样,点燃鞭炮。

  徐丁香开心地蹦了一下,拍着手道:“央央,新年你有什么愿望?”

  魏央想了想,“我要赚钱。”

  徐丁香瞪大眼睛,“没有别的了吗?”

  有的。

  不过其他的愿望,魏央不想宣之于口。

  “没有了。”

  徐丁香苦恼地揉着头,“我许的愿望是有很多好吃的糖,你怎么和我不一样?”

  魏央忍不住笑,“那我就再加一个吧,嗯,我还想要很多朋友。”

  上辈子,她没有达成的心愿,这辈子希望都能完成。

  “可是你已经有很多朋友了啊。”徐丁香说道,“你有我这个好朋友,还有她们。”指了指不远处蹲在地上扔炮仗的几个身影。

  魏央认出来,是上次她教唱词的那几个小女孩。

  “哦对了,那儿还有个哥哥,他说他姓袁,过来给你送新年礼物,还有那个姓钟的,和姓秋的哥哥……哎呀,怎么这么多啊!”

  徐丁香说得嘴巴累,跺了跺脚。

  魏央转头看去,果然见袁轻鸿和钟玉成、秋林邈站在一户开着的灯笼店铺旁,正在说话。

  她有些意外——他们居然一起来了?

  魏央朝他们走去,还没走到他们面前,袁轻鸿看见她,弹簧似的往后跳了下,害怕道:“央、央妹妹……你别是要炸我吧!”

  “……”

  魏央无语,把手里的炮竹放到背后,“我没有。”

  徐丁香在背后哈哈哈地嘲笑,声音传来:“袁哥哥胆子真小!”

  魏央看向钟玉成,他方才在欣赏夜幕绽放的烟花,看见魏央,面带笑意地和她点了点头,魏央也朝他颔首,然后看向秋林邈。

  秋林邈神色有些不自在,说道:“李姑娘,上次秋子显的事情,是我们秋家管束不严,抱歉,家中长辈已经教训过他了。”

  魏央摇头,“新的一年,这些都揭过不提了,只要之后他不会去找江珩礼的麻烦就行。”

  秋林邈感激地朝她一笑。

  现在,她的身份已经和以前不同了,她不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卖糖女,明年开在岑州的望月楼,她会是商股的持有人之一。

  秋林邈只觉得惊叹。

  面前这个小女郎……明明才七岁。

  袁轻鸿想起什么,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她,“央妹妹,这是珩礼让我转交给你的。”

  魏央愣住,“这是什么?”

  “珩礼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魏央接过,打开外面的缠布,是一个卷轴。

  她把卷轴展开,看见上面熟悉的画,扬起唇角无声笑了。

  “是什么呀?我也想看。”袁轻鸿好奇地凑到她身边,“青塘河,真漂亮!好啊,我只知道珩礼功课学得好,不知道他还会画画。”

  钟玉成问道:“他怎么会送你这个?”

  魏央收起卷轴,“是我向他要的,明年我就去岑州了,之后估计很多年不回来,我想把家乡的景色带在身边。”

  钟玉成点头,“原来如此。”又笑问道,“你为何对他如此上心?只因为他功课好么?如果只是因为此,我们可都不逊色于他。”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徐丁香也疑惑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魏央一怔,错开视线,嘀嘀咕咕瞎编道:“因为……因为我做了个梦,有人托梦给我,说未来他会做官,和他打好关系,我能发大财。”

  这话登时把他们逗笑了。

  钟玉成神色无奈,“看来你真的是个财迷。”

  魏央叉着袖子老神在在,“我缺钱嘛。”

  他们反正都已经觉得她贪财,就无所谓再多些了。

  魏央想起什么,看向钟玉成,“你妹妹今年多大了?”

  钟玉成一愣,微微眯眸,“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妹妹?”

  “打听到的,这又不是秘密。”

  钟玉成笑了下,不置可否,“你想见我妹妹吗?我妹妹阿蓉脾性好,想必会喜欢你的,她也只比你大三岁。”

  脸上飘落一片雪花,魏央伸手擦了擦,思索着。

  钟蓉今年才十岁?

  那她应当没这么早进宫,前世,钟蓉好像是郝宁封后那年进宫的,是隆亨十五年,算算,距离现在还有五年呢。

  脑海中掠过一些深刻的画面,魏央看向钟玉成,目光复杂。

  前世,钟蓉有过一个孩子,却是因为她掉的。

  虽然钟蓉流产,是皇后郝宁设计构陷她,可因为她当时名声已经很坏,即便再多人解释,外人也只会觉得是她心虚。毕竟坏人做恶事,再顺理成章不过。

  那时候的钟家人包括钟玉成,应该都恨死她了吧。

  没想到这一世,钟玉成竟和她成为了朋友。

  命运真是离奇。

  钟玉成笑看着她,“小央妹妹,你别这样看我,我会误会你想跟我定娃娃亲的,我已经有婚约了。”

  “……”

  魏央沉默,揣着手翻了个白眼。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时辰到了!过新年咯!快点快点,咱们回家吃饺子去……”远处的街坊邻居欢呼着,各自涌进了自己的家里。

  夜空的烟花放得更绚烂了,映亮了街道上所有人的脸。

  新的一年来临,现在是隆亨十一年了。

  这一年,她八岁,江珩礼十四岁,尹谌……十八岁。

  魏央浓密的眼睫毛落了一层雪沫子,她眨了下,缓缓抬头,望向夜空。

  尹谌对她一直很好。

  但一个皇帝,总不能为了女人不要江山,上辈子为了平复朝臣们的怒火,给天下人一个答复,尹谌将她判以火刑,并且让朝廷百官观刑。

  这是对一个妖妃最好的处理方法。

  既残忍地惩戒她,除掉了她,又能昭告天下,予以警示。

  尹谌拥有众多嫔妃,前十几年对后宫恩泽均布,她进宫后,他显然更偏心于她。

  他没犯什么错。

  但这辈子,她不想再和他有交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