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昏暗的油灯照明,沿途也有不少百姓经过,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天黑了,倒也不担心有坏人。
走了一会儿,魏央余光一掠,看见旁边山坡上,探下来一只花藤。
上面缀满了粉色的垂丝海棠。
她眼前一亮,判断了下地势,小心翼翼爬上去,将花藤勾到面前,摘下海棠,放进布袋里。
将布袋差不多装满后,魏央放开花藤,准备下来。
只是,匍匐着下来时,踩到一处泥泞的小坎,脚下一滑,竟直接滚了下去。
哧溜一声。
魏央从山坡上翻了个滚,咕噜噜滚下,狼狈地摔坐在地。
她头发摔散了,红丝绦飘落在地。虽然没有摔得很严重,人却摔懵了,呆呆地坐在地上,回不过神。
忽然,一声“哇”的大哭拉回了她的思绪。
魏央循声看去,原来是不远处一个两岁的奶娃娃被她方才摔下来的动静吓到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孩子的父亲急急奔来,抱起那奶娃娃哄道:“囡囡乖,囡囡乖,不哭,爹带你回家找娘啊。”
魏央看见那奶娃娃渐渐止住了嚎啕,抱住父亲递来的拨浪鼓,欢喜地玩起来,咯咯笑个不停。
那父亲抱着孩子远去了。
天色黑沉,村落亮起灯火,那两道身影在炊烟中归家去了。
魏央却一直看着,好久都没收回视线。
掉在身边的红丝绦被夜风吹起,翻滚着飘到她的面前,魏央把红丝绦捡起来,笨拙地抬手,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扎好。
垂丝海棠散落一地,有些被她坐扁了,不能要了。早上才下过雨,土坡泥泞,她滚下来,裙子上沾满了泥土,里裤也被蹭破了,膝盖火辣辣的疼,皮肤渗出血,通红一片。
魏央低头看了片刻,嘴角忽然控制不住地瘪了下去。
视线变得很模糊,她用力抬起袖子,把掉出眼眶的眼泪擦掉。
她不想哭的。
但是眼泪控制不住。
只是摔破皮了而已,有什么好哭的?她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
上辈子被那么多人骂是妖妃,被皇后和其他嫔妃刁难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魏家人暗中派人递来消息,让她帮魏鼎掩饰罪行的时候,她也没半点伤心难过。
现在不就是摔了一跤,有什么好哭的。
这点擦伤的痛,还比不上前世临死前的肚子痛呢。
魏央一次又一次地抬手,想把眼泪擦干净。
可眼泪却仿佛擦不完,到最后,两边衣袖都湿透了。
周遭路过的人见她一个女娃娃狼狈地坐在地上哭,都放慢了脚步,朝她投来视线,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她。
魏央不动了。
哭就哭吧,反正她现在才七岁。
她还不是娇纵霸道的魏贵妃,不需要伪装自己的情绪。
她很难过。
魏央的手攥成了拳头,泪流满面。
下一刻,她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骼清瘦,指节修长。
是少年人的手。
魏央抬头看去,被眼泪蒙住的视线里,映入一道清瘦明朗的身影。
江珩礼注视着她,道:“还站得起来吗?”
魏央呆呆望着他。
江珩礼见她不回答,犹豫一瞬:“站不起来了吗?”
魏央这才回过神,扫视四周一圈,声音带着浓浓鼻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魏央这才想起来,江珩礼下午离开前,蒲老先生曾经和他提过她。
那时他就知道她在了吗?还一直在这里等她?
“现在都天黑了,你一直站在这儿等吗?”
“嗯。”
这人还真是呆子……
如果她不在蒲老先生那儿,又或者没从这条路回来,他岂不是在这儿等个几天几夜,都等不到。
魏央想象他站在这儿等到风干的模样,忍不住破涕而笑。
江珩礼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踌躇地看着她。
魏央用衣袖擦掉脸上的眼泪,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蒲老先生那儿?”
“我走前,听见你的声音了。”
魏央一呆。
她还以为她藏得很好呢,没想到他早就发现了?
想到这里,她登时有些尴尬,视线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不是故意偷听你和蒲老先生说话的。”
“我知道。”
“早前下过雨,地上湿,你先起来吧。”
魏央伸手握住江珩礼的手,很快,他温热干燥的手反握住她的,把她带了起来。
他问道:“还能走吗?”
“能。”
应该能吧?
魏央有点不自信。
江珩礼点点头,松了手。
小女郎试探地迈一步,扑通一声,又摔了个屁股墩儿。
“……”
魏央坐在地上,有些尴尬,“好像不太能。”
方才她只顾着看膝盖了,试着走路时,才发现脚踝也扭了,肿起一个大包。
“没事,如果你不介意,我背你回去。”
江珩礼本意是想安慰她这件事算不上大事,可话出口,对上她愣怔的视线,他才反应过来。
他垂下了眼,似想道歉。
魏央在他要再次说话前,抢先道:“好。”
她笑意明朗,面庞舒展,方才的难过早已抹去了。又想起花还散落在地上,支着伤腿蹦了一下,想蹲下去把能用的捡起来。
江珩礼先她一步蹲下,将花全部拾起,交给她。
海棠多多少少沾了泥浆,魏央也不介意,小心翼翼接过吹了吹,妥帖地把花装进布袋里。
少年背对着她蹲下。
魏央想起自己衣衫脏污,低声犹豫道:“我身上脏,会弄脏你衣裳,你回去后估计得洗洗。”
江珩礼摇头,“无妨。”
魏央单脚蹦了一步,趴到他背上。
“回家咯。”
活了两辈子,好像还没有被人背过。
魏央心里开心,把手上捏的一枝海棠,举到高高的天空看,弯眸笑:“真漂亮。”
“我能叫你珩礼哥哥吗?”
她之前这样叫他,是假情假意装小孩儿,现在却是认真问他。
他嗯了一声。
魏央听见他应答,心里暖洋洋的,看着山下经过的沿途风景,没话找话聊:“你为什么想做谏官啊?”
“我父母一生清廉,却遭人构陷而亡,珩礼幼时便发下誓愿,长大后,要做百姓喉舌,为不公之人鸣不平。”
魏央愣住:“可是你母亲不是……”
“那日你见到的,是我养母。”
那日,他竟然知道她在门外?
魏央尴尬起来:“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无妨。”
夜风凛冽,魏央歪头趴在他肩膀,看着手上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的海棠花,低声说:“谏官很好。你好好干,将来一定是大梁最好的谏臣,青史留名。”
他不语。
魏央沉默许久,忽然问道:“如果有一天,你当上谏官,而我却变成了坏人,你会杀了我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
又是这种无聊的问题。
知道答案的问题,问来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沉默着,无望而忐忑地等待他的回答。许久,她听见江珩礼温和的嗓音。
“你不会。”
魏央忍不住问:“为什么不会?”
他没有回答。
魏央也不介意,笑眯眯的。
年纪小就是占优势,大家都觉得她善良,就连将来清正刚直的江御史都说她不会是坏人。
“以后你都跟着蒲老先生学功课吗?”
“嗯。”
“蒲老先生很厉害,不会比含章书院那些夫子差的,你要好好学。”
“嗯。”
“不过我知道,即便我不说,你也会刻苦的。还有,你别嗯,你除了嗯还会说什么?”
“……”
不知过了多久,魏央说累了,头歪靠在他肩膀,眼皮慢慢阖上。
半梦半醒间,江珩礼似乎低声问了一句。
“李姑娘,以后你想做什么?”
魏央听得含糊,囫囵道:“以后……我想……”
后面的话,她说得越来越小声,完全听不到了。
江珩礼没有再询问。
他抬头,只见碧山上,一轮明月高悬。
月色清寒。
千千万万年不变的月,也曾在不同的时候,照过相同的人。
*
魏央猛地翻身坐起。
她发现自己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窗外阳光明媚,昨日的雨雾,泥泞,海棠花似乎都变成了一场梦。
是梦吗?
可脚踝的疼痛做不了假。
魏央忍着疼,飞快穿衣推门出去,只见李无霜搬了条杌子,正坐在篱笆旁编花,大黄晃着尾巴,趴在地上咬海棠花玩。
魏央叫道:“娘!”
“醒了?饭温在锅里,洗漱完去吃。”李无霜笑看她一眼。
“娘,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魏央急急问。
李无霜道:“你还说呢,昨日怎玩成那模样,衣裳全是泥巴,还睡着了,是丁香把你送回来的,之后要好好感谢人家。”
丁香?
怎么可能!
魏央呆住,“可我记得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李无霜看她。
魏央只好咽下到嘴边的名字,着急道:“丁香她还说了什么吗?”
李无霜道:“昨晚啊,丁香把你背回来,说是在路上碰到的你,她还说,让你醒了之后有空去找她。脚上的伤娘昨晚给你揉了药油,应该好些了吧。”
魏央听完,却立刻转头往屋里跑。
“哎,你做什么去!早饭还温着呢。”
魏央拿上布包,想起什么,又跑去洗漱,这才匆匆奔出院子门,“娘,我不吃早饭了,我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