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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夤夜风起,寒鸦嘶鸣,幢幢灯火摇晃。

  长乐宫内,宫女伏在殿砖上,跪地无声抽泣。

  女子身穿深红金丝大摆莲花裙,跪坐在大殿佛像前的蒲团上,凝望虚空。她没有穿罗袜,在这深秋赤足而跪,露出瘦削的足踝。

  宫女哽咽劝道:“娘娘,三更了,去睡吧。”

  魏央低声:“以后有的是时间睡,今晚就不睡了。”

  宫女闻言,再忍不住悲痛,失声痛哭。

  “这辈子……于家庭,我不得父兄喜爱,无法侍奉母亲终老;于朋友,无人敢靠近我,同我交心;于爱人,也无法做到倾心相对,举案齐眉。银朱,我这一生,过的很失败。”

  魏央呢喃着,轻轻抬起自己的手,在灯烛下细看。

  按理说,当朝贵妃养尊处优,应该有一双肤如凝脂的手,可她的手却遍布老茧,丑陋不堪。

  银朱泪如泉涌,猛然以头磕地:“不!娘娘还有银朱。”

  魏央笑了笑,不欲多说:“皇上判我明天在哪里行刑?”

  银朱颤声报出两个字:“……午门。”

  魏央嗯了一声,在外人看来,她坏事做尽,得到这个下场很正常。

  她想了想:“你出去外面看看,皇上有没有派人给我送东西。”

  宫殿朱红的大门一直敞开着,外面宫道幽冗。银朱抹泪奔向门外,撞见来人,愕然停下:“江大人,您何时来的?”

  门外没有灯火照耀,昏暗阴森。

  瑟瑟秋风中,一道身影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已染了一身霜寒。

  此人便是当今炙手可热的直臣,新任的御史台谏,江珩礼。

  魏央听见动静,转身瞥他一眼,从容笑着理了理裙摆:“江大人来做什么?”

  银朱盯着面前的白衣男子,恨恨地攥紧了手。就是这个人害了娘娘,是他联合御史台的人,让皇上杀了娘娘!可恨她只是宫女,空有一腔愤怒,却什么都做不了,不然她定要拉着这个人给娘娘陪葬。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眉眼疏淡,俊雅,却冷漠。

  银朱忍不住恼怒催促:“江大人,我们娘娘还是贵妃,问您话,您按礼还得回答!”

  “皇上派臣前来,问娘娘临终前还想要什么。”

  男子终于开口。

  魏央随意笑了笑,道:“我只有最后一个愿望。”

  “我想吃岑州的饴糖。”

  银朱愕然看向魏央。

  她自然是一心一意向着娘娘,可这个要求,太难做到了。

  皇上判娘娘明日午时行刑,可京城离岑州足足两日的脚程,一来一回,时间根本来不及!

  娘娘这是在为难江珩礼?

  银朱惴惴看向男子,可男子面上却无甚神情,听见魏央的声音,只是弯腰道了句:“是。”

  不过须臾,宫道外有宫人走来,将漆盘里的东西递上。

  银朱惊愕地瞪大双眼。

  魏央抚了抚鬓发,笑看着送到面前的饴糖:“好一个足智多谋,未卜先知的江御史,看来早有准备,不愧是能置本宫于死地的人。”

  江珩礼垂着眼,无动于衷。

  银朱眼泪夺眶而出,夺过那宫人手里的漆盘,跪下奉给魏央:“娘娘!”

  饴糖已经被厨子细心切成了晶莹剔透的糖块,魏央看了很久,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等到熟悉的甜味在嘴里融化,魏央方再次抬眼。

  远处,道道宫门禁军放行,江珩礼已经带着内侍走远。

  魏央忽然道:“江珩礼!”

  她的声音,在冗长幽深的宫道一声声荡出去。

  那道颀长的白影慢慢停住脚步,不再前进。

  魏央看着那人背影,指尖深扣门框,一字一顿道:“你就不怕,即便我死了,也要化作冤魂来找你索命?”

  不知何时,她的眼泪无声滚落。

  她压抑的太久,不想再伪装了。

  这段时间,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像是完全和外界切断了联系,被丢在这个看似奢华的冷宫,现在,这个唯一来看她的活人也要走了。

  她要被彻底放弃了。

  临死的恐惧、不甘、恨意翻涌而上,终于摧毁了她。

  银朱跪在她身前,捧着漆盘,哭得不成样子。

  留给魏央的却只有长久的安静。

  江珩礼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迈步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

  魏央靠着门框,身体无力滑落在地。

  嘴里还残留着饴糖的清甜,从齿间一直漫进喉咙。她目光逐渐涣散,片刻,却弯起笑,轻声唱道:“三月三,穿碧衫,春耕锣鼓踏青山;胶牙饧,簪海棠,客官买来走青塘……”

  风吹来,头顶灯笼转了又转。

  轻轻晃动的声音,像极了数年前白墙黛瓦下挂着的雕花灯笼。

  依稀可见那日细雨纷纷,湿润的青石板,一道小小的身影站在小巷尽头,和一人对望。

  银朱嘴唇翕动了一下,手中的漆盘当啷砸落在地,不敢置信地抖着手去摇她:“娘娘,娘娘……”

  “娘娘!”

  不多时,绝望的尖叫和哭泣声从身后宫道尽头传来,在寂静的皇宫中,惊起一片暗色鸦影。

  江珩礼停住脚步。

  一旁的内侍小心询问:“江大人,怎么了?”

  远处宫门重重,禁军把守。江珩礼缓缓转身,朝来时的路看去。

  月色明亮,流泻在砖石砌成的冗长宫道,宫闱深处,有一豆灯火于佛像前惶惶摇晃,无声熄灭。

  *

  暮春的阳光穿过屋顶的破洞落在身上,魏央睁开眼睛,仍未从思绪中抽离。

  上辈子,她死在了火刑的前一天。

  世人都以为她是被绑在刑架上,活生生被烈火焚烧至死,不是的,她在前一天就已经咽了气。这件事情只有皇帝、江珩礼和她的贴身侍女银朱知道,对外全部隐瞒。

  行刑那日,她被绑上刑架,所有朝臣因为离得远,看不清她的脸,见她毫不挣扎,只以为她放弃求生,殊不知她那时早已失去意识,身体冰冷。

  她猜测应当是饴糖被下了毒,提前了结她的性命,免去她烈火焚身的痛苦。至于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江珩礼的请求,她不知道。

  上辈子,她十五岁进宫,十七岁成为贵妃,十八岁便咽了气,短短十八年的人生,她有很多遗憾。

  可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她又回到了七岁。

  是老天听见了她的不甘,心有怜悯,所以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是吗?

  魏央撑起身体,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坐起,低头看自己瘦瘦小小的手,指腹虽然已有薄茧,但还是小孩子的白嫩,一切都在告诉她,她才七岁。

  她重新活过来了。

  这一生,她再也不要那样活,再也不要像傀儡一样任人摆布。

  魏央目视前方,用力攥紧了身旁满是补丁的被子,直到感觉到痛,才放开。

  “央央,起了吗?快点我们要出门了。”蓦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魏央回神,飞快跳下床,穿鞋过去打开门。

  天光照亮门外的妇人。

  这是个美丽秀气的女人,穿着简朴破旧的粗布衣服,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眼尾却有了细纹。

  魏央嘴唇颤抖了下,小声叫道:“娘。”

  李无霜眉头一拧,呵斥道:“哭什么,今天日头都这么迟才叫你,你还哭?什么时候养的你这样小姐脾气,记住,你是农女李央,不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

  魏央想起来了,她现在还不叫魏央,她跟着母亲姓,叫李央。

  魏央用力擦掉眼泪,展露笑颜:“娘,我不哭,我只是被风迷了眼睛,我们出门去卖糖吧。”

  李无霜看她这样,反倒红了眼眶,冷冷转身:“赶紧去把院子晒好的胶牙饧收起来,别耽误时间!今日是三月三,村民都去镇上赶集,买糖的人多,说不定能多卖点钱。”

  三月三,春耕上巳,是万物复苏的日子。

  娘还在她身边,一切都不晚,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