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天却晴得格外好。
阎令月穿了件宝相纹绿翻领胡服,穿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廊腰,身影投在白墙上,像浮过一片金色湖水。
她早起先拜过在后院佛堂诵经的母亲,又来前院与父亲阎进忠道别。
阎进忠背手站在窗前,见在抬脚进门,微微转了转,面色平静道:“大将军让你去营里,是为了给那些不学无术的做样子,你得知道自己的斤两。子弟营里,常有些个一味撒泼斗狠的,你莫要与之逞强。凡事三思而行,你爹我只是个参将,你若逞一时意气,连累我不打紧,拖累了你娘亲妹子,可没地方后悔去。”
阎进忠难得给阎令月一个好脸,本是想苦口婆心,指点她一二。
只是他与阎令月素无亲近,听在阎令月耳朵里更是夹枪带棒。
阎令月答:“知道了。”脸上没个表情,始终垂眼看地。
阎进忠被一句顶住,也没了心情再说,遂摆手道:“去吧。”
一得赦,她的心总算落地,脚步也轻快起来,恨不得立马飞到子弟营去。
小她四岁的妹妹阎惜月,早早便替她拎着行李,和一匹黑马一起站在角门等她。
阎惜月不过十岁,身量不足,却心智超群。
只不过她的心智超群,鲜有人知,爹娘只知她聪明好学,却不知她既不爱读书写字,也不爱舞刀弄枪。
她好学学得是研究天象术法,聪明用到的地方是占卜做卦。
只怕自己有神神叨叨之嫌,被爹娘责骂,总背着大人偷偷侍弄。
得知姐姐被节度使大人赏识,要随军入营,她替姐姐欢喜。
晚上腻在姐姐身边,神神秘秘道:“看在节度使赏识你的份上,我送他一卦,他有个哥哥不出十年是要造反的,只是他赢不了,最后要拖累节度使一家满门抄斩。”
阎令月起先只觉她胡说八道,听到“满门抄斩”瞬间心口一紧,信不信都由不得她。
她问:“他哥哥是谁?”
阎惜月道:“姓名我不知道,人在咱们东北边。”她忽变了声调,郎声念起:“百年端祸安为首,屠烬繁华始作真。蘸取马上芙蓉血,涂抹御阶胭脂面。大梦自此逝,魂断兴城东。”阴阳顿挫,念得有模有样。
阎令月翻身讶道:“这是你自己编的?”
阎惜月白了姐姐一眼:“当然不是!这是谶言,是神的旨意,跟你们这些凡人说不懂。”
“啪”一声,阎令月抬手从阎惜月后脑勺扇过,并未使劲,阎惜月脆生生“哎哟”,立即缩脖子进被窝,躲里面不出来了。
藏好手脚后,她瓮声向外喊道:“你不识好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秘密吗?”
阎令月浑身一凜,拉扯她的手也停下,忽静下来问道:“什么秘密?”
阎惜月这才知道惹到姐姐,一时害怕,露出一对圆眼睛,小心道:“你是因为四年前在关帝庙求签,所以才下定决心要追随安家娘子的。”
阎令月面色不善,不笑的时候眼神尤其凶,她道:“那签上的话也是你编的?”
阎惜月急了,一把将被子掀开,气呼呼道:“四年前我才六岁,字尚且不认几个,上哪给你编!怎得你也不信我!”
她抱臂重重“哼”了一声,转头不理人了。
阎令月一寻思也对,她确信当时的签文只有她一人看到,因为那是她背着母亲与庙祝说话自己偷偷求的。
她道:“那你说我求的签上写了什么,只要你能说出来,我便信你。”
阎惜月皱鼻又轻“哼”了声,一清嗓子,端正坐起。她道:“上面写的是,花在水中月在天,花月本就不相通。一朝残月影入水,花月交融两不知。”
“别说了!”阎令月猛地一拉被子,将阎惜月兜头蒙上,任凭阎惜月在被窝里踢打乱叫,她只将被角按住,生怕阎惜月瞧见她脸上烧红,拿她取笑。
此时阎惜月拎着她的行李,规规矩矩站在后门口送她,她刚想夸奖两句乖巧,小丫头便伸头做贼般小声叮嘱她道:“记得提醒安家娘子早日抽身。”
她接过行李,笑她人小操心大,揉了揉她的脑袋,答道:“知道了。”拉马出门。
刚一出门却碰上长安来的余姨娘。
也不知余采薇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站了多久。从她丫鬟愜儿不耐烦的脸上,可以看出等的时间不短了。
她不知余采薇有什么事,她与余采薇素来无甚交往,总共也就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余采薇进门当天,她挡住府门不许进,骂父亲忘恩负义不配做人,被她亲娘打了一巴掌,叫她滚出阎府。
第二次是在昨日射场。
第三次就是现在了。
余采薇满脸是笑定定看着她,倒让她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依礼叫了声:“姨娘。”
余采薇笑道:“昨个你真真是个女中豪杰!那么大的熊都能打了回来,给我惊了半天,都不会说话了。”
她说话身子却未动,还是不远不近站着,将阎令月上下一番打量。
阎令月被她瞧得越发尴尬,问道:“姨娘有事吗?”
余采薇道:“我送你去吧。”
阎令月愣道:“去哪儿?”
余采薇笑答:“自然是去子弟营。”
阎令月道:“不用了。我还要去城东跟我师父说一声。”
余采薇道:“自然是用的。是你父亲吩咐我务必将你平安送到。你去找你师父,我只在门外等着你,必不打扰你们话别。”
阎令月这才注意到,愜儿身后早就停着一辆套好的马车,管事老夏手拿长鞭,坐在车前。
她无可奈何,只能由马车跟在身后,到城东她与孙二娘说了自己去处,孙二娘让她踏踏实实走,且告诉她,她还有个师姐,会照顾她的。
她问师姐是谁在哪儿。
孙二娘却卖了个关子,说她见了就知道了。
出城时已是半晌午,太阳高挂,阎令月不由策马加快了些。
子弟营的营地像一群起伏的小土丘,堆在凉州城二十里外的草场。
远远便看见扎起的营墙,在草尽头铺开一道黑色的栅栏,像一条歪歪扭扭的缝线将天地勉强缝上,只是缝得稀疏,似乎稍一用劲,就得给扯开了。
营地外五步一岗,阎令月自报身份后,约等了片刻,便见一身着红衣劲装的女郎携两人出来接她。
这人她是怎么也不会认错,鱼莲生的脚步伴随着阎令月咚咚直响的心跳,越来越近,越来越紧。
朝思暮想的脸顷天覆地般出现在阎令月眼前,只听她笑语盈盈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似从天外一语钻进耳朵,落进心底的湖水里,沉了下去。
鱼莲生向后看了眼,同下马车的余采薇点了点头道:“余姑娘,请您见谅,马车不能进营地。”
余采薇抬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光,向鱼莲生笑道:“那可怎么办?我这里带了许多犒军的物事,你给我派几个人搬进去吧。”
阎令月怎料这位姨娘脸皮竟如此厚,与人丝毫不客气,她忙转身向马车,嘴上道:“我来。”
身后鱼莲生朗声笑道:“既是犒军,岂能劳动主家?”转身向旁一看,三五士卒便像从石像中活了过来,笑盈盈上来搭手。
余采薇走上前,与鱼莲生一同入内,路上两人说话,你来我往,倒像是她来子弟营入伍似的。
一入营门,便听到有人远远训话。
那人道:“一会等人来了,先给你们一个个见识一下,输了可别哭。”
有哄笑的,粗声道:“一个女娃娃有什么了不得!爷爷我什么没见过,还能怕她不成!”
有佯装害怕的:“那我不行。我可得抓紧练练,真要是比试起来,我可丢不起我这张俏脸。”
又有人道:“跟女子比试我们成什么了!将军看不起我们,我们就真下贱的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随声附和者道:“就是就是。要比试,也得莲生与她比,我不信她还能比莲生厉害。”
忽一厉声道:“都滚一边去!谁给莲生下套,我尉迟蔚跟谁没完!”
又有人笑道:“您快别惦记了。莲生和小将军一起长大,人家青梅竹马的情分你比得了吗?”
尉迟尉当即便恼:“跟小将军一起长大,就是青梅竹马啊?要这么说,我们哪一个不是跟莲生一起长大的,岂不是个个都与莲生青梅竹马了?”
众人哄笑不止。
阎令月就在这样的哄笑中出现了。
她脸色铁青,定定站在训练场边上,见众人哄笑不止,卸下背上的弓,取箭便找了个最高处的旗杆射去。
只听咔嚓一声,众人讶然回头,主帐顶上插着的帅旗折断掉了下来。
一时所有人都愣住,抬头纷纷看向了射箭者阎令月。
余采薇心道:“不是,这孩子有病吧。”
有人喊了声:“射的是帅旗!”
忽一群人扑上去七手八脚将断旗拿过来,交给鱼莲生。
顷刻所有人看阎令月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杀气。
尉迟蔚与几人已虎视眈眈,站在阎令月一丈远,站成一堵人墙。
鱼莲生将手上的帅旗看了看,转手往后一藏,道:“昨个高校尉才同我说,帅旗插的地方不对,得换个地方。谢谢阎越骑替我摘下来。”
说着冲阎令月一笑,又向众人道:“这位,就是昨日在秋射大会上,击败龙庭镶夺魁的阎家勇士,阎令月。今日她入营,有谁想要现在跟她比一比骑射吗?”